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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七年年节转睫而过, 元会如常,各州郡上计薄及长官所遣使者在京逗留几日后,并未如之前所想那般复杂,中枢态度与往常无异, 流程亦未见与往常不同处, 凤凰六年既以乌衣巷大公子权势登顶而煞尾,那么凤凰七年国朝各项事务走向如何,时人不能不关怀,是以元会结束,众人不见大司马任何动作,反倒颇觉怪异。
直到一旨诏令入蜀,已是遍地青草萌发时节。
十里长亭,五里短亭, 一川秀色, 太守石启行将上路,凤凰六年仲冬,他已接到大司马私人书函, 心中早有准备, 是以蜀地家家户户方挂起春幡之际,中枢的调令便如期而至, 即便如此,在得知自己将迁任丹阳尹时, 向来行事刚猛无所顾忌的石启, 亦觉大出所料。
丹阳尹一职之前由尚书仆射顾曙兼领, 如今中枢人事好一番动荡,大司马这个时候以考课政绩之故调走自己,且一出手便是扔到如此要害之地,石启接到调令时,愣怔好半日,以致于此刻金谷送客,这几载一直随他东飘西荡的主薄常愈端的是满腹心思。
前来送别的故吏被石启三言两语赶了回去,石启向来不受用这一套,将该移交之事理清,便驱马上道,眼见离了这处别亭便要出蜀,这才生出些不舍,取过水壶猛地往口中灌了一气,目之所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常愈忽叹道:
“大司马这是要再用大人这把利剑了。”
石启拍拍衣袍:“大司马既要用我,他指哪儿,我就得去哪儿,这一回石某是高升了!痛快!”他哼哼一笑,须上水渍也跟着抖了起来。常愈却道:“大人真觉得快活?向来京尹实难授受,大人上头就是扬州牧,下头则有建康令,一座建康城,遍地世家子,遇有罪过,人莫能问,这个位置跟御史中丞一样向来不易持久,大人可要留心了。”
石启嗤地笑了:“我看中丞大人坐地扎实着呢,如今局势,中丞就是老死任上也未可知,你说丹阳这个地方,人莫能问,我只问你,大司马问得不问得?”
丹阳什么地方,石启心中自是清楚,此刻反诘得气壮,常愈也反问道:“丹阳尹这个位子上,前大将军加侍中后兼领过,我朝也有宰辅一类人物兼此职的先例,大司马为何不照故事兼领了?大人觉得是何缘故,”他叹息不止,“大人又可知大司马调你去丹阳,你做的好与不好,怕是到最后都难落好。”
石启呵呵一笑:“常退之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常愈正色解释道:“大司马瞧大人的好,就是他人的不好,反之亦然,下官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大司马觉得好了,那是大人的分内事,倘弄得不好了,大司马挥泪斩马谡也做的出,大人信不信?”
恩威并施,正是大司马用人之道,石启焉能不信,却还是一脸无惧无畏之态:“退之,你想说什么我清楚,就是有一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大司马要拿我当替罪羊,我不出奇,但有一点,恐怕你常退之也小瞧了你的主官,”他目视远方,停在那朵游云处,“你说我是大司马手里的一把利剑,届时别人也都会这么以为,你们都错了,我石启不是任何人的利剑,我石启只做国朝社稷的利剑,大司马不是怀私之人,否则,谁也别想用我石启!”这一番措辞铿锵有力,虽颇有狂傲不羁处,常愈却深知也是他的一片肺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且不知大人这回去第一仗,要杀了哪只鸡。”
石启一愣,睨道:“常退之,杀什么鸡?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当主薄的,说话从来云里雾里,就没有利索的时候。”
常愈苦笑道:“大司马自然要让大人做杀鸡儆猴之事,下官说的正是这个。”
石启明白过来,放声大笑一阵,方道:“那又如何?看来我只好替大司马杀好这第一只鸡了,只怕大司马要杀猴我也是没办法的!”说着目中一沉,他这几载,性子敛了许多,只在亲近幕僚前不多掩饰,话虽如此说,但这几载间,大司马历经动荡,尤其以凤凰五年并州战事、凤凰六年东堂之事为紧要,那人性情又是否有所改变,石启也难能揣摩。
话既说尽,石启便解了马,用力拍了拍常愈肩头:“走了!”
常愈眼眶一热,点了两下头,深深作了个揖:“下官恭送大人,望大人长风破浪,得其所愿!”
这边石启还未上马,忽闻身后哒哒声动,夹杂顽童欢笑,两人皆惊奇回望:只见几十名总角小童正骑着竹马,朝别亭奔来,常愈同石启四目相望,一时不解,常愈便俯身笑问为首的几个:
“小子们为何而来?”
此间已是城郊,孩童们远道赶来,实在让人费解,常愈顺势朝后望去,只见几个农人模样的果真远远跟在后头,想必当是父母一类,送孩子们出的城。
身量最高的那一个,竟认得石启,只歪头看着石启道:“听说使君要走了,我们都不舍得,所以来相送。”
石启心头一荡,走来揉了揉孩童的小脑袋,常愈已在旁慨叹道:“使君功业尽在于此,未遗恨矣!”
“使君什么时候回来呀?”稚嫩的童声响起,身后附和声便起了一片,饶是石启这样的性子,眼角也湿润起来,清清嗓音道:“等你们长大了,使君就回来了,跟主薄大人回去好不好?”
说着翻身上马,朝常愈打了个眼风,又朝孩童们摆摆手,笑道:“小儿郎们,回去吧!常退之,你也保重!”
言罢一声轻叱,一骑骏马扬尘而去,潇洒得紧,身后主薄常愈依然揽着众稚童目送石启,直到那袭身影彻底消失于天际,常愈方喃喃道:“大人也要保重……”
待石启一路风尘仆仆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了。
东风争胜,群芳菲菲,绿杨影里,海棠亭畔,江南春意正盛。石启行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水流汩汩,一曲碧波,此刻立于船头,清风徐徐,拂得人心快慰,朝远处眺望,已依稀可见攘攘街市,虽已是日落斜晖,等再晚些,开了夜市,那便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待船只靠岸,真正重踏江南之地,石启方重重吁出一口长气,命随行从事打听清楚了大司马府所在,于市面租一老者的两头骡子,嘚嘚穿过了长干里。
巷陌尽头,正有一座朱门大院,闹市欢声笑语就在耳畔,那府门外几丈远却立着一众持刀侍卫,极为肃穆庄重,从事搭眼瞧着那装饰得半新不旧的大宅,茫茫然间只见“司马府”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忙高声叫道:“大人,快看!这定是大司马府了!”
说罢目光落在门外台阶两旁,竟见不着瑞兽镇宅,忍不住退后再多打量几眼这大司马府,摇了摇脑袋:“怎么一点也不觉气派,如不是站了一干人在那,真看不出此间便是大司马府!”
石启仰面扫了一圈,一轮夕阳正抵在脊檐处,半边苍空火烧云,映得人须发皆红,那从事思忖道:“大人,这会恐怕也该到了散班时刻。”石启一笑,知道他话中意思,撩袍往前一面走一面道:
“你未来过京畿,也未知大司马其人,以后自会明白,大司马绝非你所见识过的寻常贵胄子弟。”
一语刚落,已被侍卫拦下问话,石启便命从事掏出牒文,自己亲自递了上去:“烦请通禀。”侍卫看两眼,道:“请在此等候罢。”
不多时,里头人出来带路:“请吧,大人。”
入了司马府,因天色黯淡,看不太清内里布置,石启四顾看了几眼,倒也未见有多少布置,身后的从事跟着,此刻更是暗自感叹到了这里面,且还不如外面看着像样,又见两边值房里掌灯亮了一片,便知诸位属官也不曾离去,这才细细咂摸起石启的那番话来。
等进得门来,石启一眼瞧见盘腿坐于榻上,正伏案勾画的成去非,倒身拜道:“下官石启,特来拜会长官。”
“嗯,”成去非略略抬首,目示他起身:“你这一路走得倒不慢。”
石启闻言起身方得以看清楚成去非,他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那张脸如玉般剔透,原大司马面皮是这般白净的,石启微微一怔,只是那双眼睛,幽幽的黑,不敢让人往深处看,真好似一汪寒潭,不可测不可探,被这双眼睛扫过,石启觉得脸上凉凉地抽了一下,大司马果真比记忆中的模样又冷清上了几分,整个人坐在上头,瞳子凝定,无形中便让人心底紧上一紧,他也想起了来时所见府前那空着不放瑞兽的两边,不禁叹道,大司马府前何须瑞兽?只他这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头,便镇得住了整个江左了。
“你明日还来这里,先不急着去丹阳府衙,这几日公府里正在拟土断考课的具体事宜,很快就有结果,待你走马上任,少不得忙,这两日先在官舍安置,就当歇脚了。”成去非略作安排,执笔在选薄上又勾去一个名字。
石启应了话,问道:“大司马要再行土断之事?倘真是如此,下官敢问大司马一句,这一回,是要从丹阳郡开始?”
成去非合上选薄:“不错,这也是正是召你石子先回来的缘故。”他抬目在石启上睃了一眼,“心里可有底了?”
石启干干答道:“没底。”
成去非一笑:“也就你石子先敢这么跟我说话,那我丑话先放前头,你就是死在了丹阳尹任上,也得把事情给我办好,让你回来,不是平步青云享荣华的,你可听明白了?”
“下官明白,大司马倘豁的出去,下官更豁的出去,不过要是还像凤凰二年三年那一回,下官也就只能答一句没底的话。”石启话虽如此,该有的敬重却不差一分。
成去非望了望他,并未理会,只摆手道:“先下榻至官舍罢,具体的事情明日再议。”
“大司马,”石启闻言仍立在远处不动,“有一事下官得跟大司马禀明了,下官从巴郡来时,益州流匪作乱的事情还未了结。”
成去非疑道:“凤凰四年,你就上折子说了此事,军饷要了一年又一年,都花到哪上头去了?你如何有脸跟我提这事?”
益州流匪清剿几载,军饷确是也花了几茬,因益州刺史府中内讧不断,军政时常乱做一团,石启到底是一郡太守,做不得刺史府的主,中枢虽命他襄助平叛,其间也见有成效,却最终多有反复,至今未清。
石启倒不觉委屈,只道:“下官要弹劾益州刺史温辇,日夜纵酒,投壶博戏,不亲庶事,才致以上下离心,内外怨叛。下官以为,这些不恤王事者,于国朝无益,大司马当有对策。”
成去非欠欠身子,皱眉想了片刻,益州刺史温辇乃故去太尉温济之嫡长孙,未离江左时,亦是誉满天下的清谈佳手,在益梁处失职之事虽有耳闻,然这几载以来,中枢诸事繁杂,益州的事情,并未能引中枢十分挂怀。
“石子先,好壮的脾气,刚走人便来参上司一本,”成去非面上淡,语气却峻肃,“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巴郡原先的府衙里想必有些能用的人,拟个单子给我。”
“下官这就回去拟。”
等石启去了,成去非才朝外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赵器答了一声,只听成去非随即吩咐道:“让人回去,明早点卯过就都到这里来。”
赵器附应了两声,迟疑道:“大公子也该用饭了。”
成去非遂起身出来净手,却见婢子端来的食盘上有血红一碗东西,就近看上一眼,原是和好酒的鹿血,冷冷问道:“谁准备的?”
婢子早吓得两腿虚软,还是赵器过来忙道:“是府里管事二丁叔,见大公子整日操劳,寻了头上好的公鹿,说可每日割上一碗,大补虚损最佳,大公子可是用不惯?”
成去非却低喝一声:“荒唐!”说罢不耐摆了摆手,婢子左右不是,难能领会,眼巴巴望着赵器求救,赵器见他已然发作,示意婢子忙又端了出去。
等成去非坐下用饭,赵器亦不敢逗留,默默退出,待那暖熏熏的春风一吹,仔细想上一想,乍然醒悟,心底也是后悔疏忽了,只道二丁叔好心却不过脑子,忙去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