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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起身的乃新进御史马儒, 邻座的已嗅出他满身酒气,遂冷眼看着,英奴不知他这是要兴什么风起什么浪,问道:“卿有话要说?”
马儒挺直了身子, 还未开口, 且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听得百官纷纷嗤笑不止。沈复瞧见是他,暗叫不好,提拔上来皆因沈复考察时大体觉得其人刚正,相处一段时日,便摸清这马儒实乃愣头青一个,沈复不免担忧,今日他倘是疯言疯语起来, 那自己身为兰台长官, 定是要领这份失察的罪了。
“臣以为,但凡国之巨蠹,皆可谓逆臣乱臣!”马儒声音洪亮, 两颊染了一抹绯红色, 虽语出惊人,众人却当他不过发起酒疯, 沈复附近的官员打趣道:“中丞这要遭殃了。”
天子并不以为意,仍问道:“卿这是要翻粮仓的案子吗?”马儒立刻摇了摇头, “不, 臣要说的是现下朝局, 臣愿意为今上一解缘何会有那帝非帝,臣非臣之说!”
这便是投入湖中的一块巨石了,百官方来了精神,马儒谁人也不去瞧,只炯炯看着坐上的天子,激昂道:
“今上为何不看看,这殿上文武,有几个乃寒庶出身?尤其台阁诸位尚书,哪一个不是公卿世家?再有门下中书,哪一个家中不是良田无数,奴仆成群?自古云,天子富有四海,可在臣看来,诸位同僚却个个富可敌国!”
风浪骤起,将将打到众人脸面之上。然坐中诸人心思却不尽相同,唯一一致的便是皆心道,这等蠢货,当真不知官场之中,尤以他这种破格开恩提拔上来的寒素子弟,该如何立身处事?不过有人却也替他想的明白,正因此等出身,孤注一掷,倒不稀奇,不过倘再多想,如此为官不易之机,这人孤注一掷在此事上,又有何益处?
英奴显然也未曾料到他竟有如此之胆,公开撕破长久以来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张薄纸,一时僵坐在御座之上,待回神方问:“你想说什么?”
马儒振奋道:“臣要说的,便是这童谣所指!”他口齿越发清楚,“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论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候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后,安得不有陆沉者?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由此至极!世家占据中枢高位,且把控军政大权,岂不就是帝非帝,臣非臣!更甚者在于,这些人中又有多少尸位素餐者,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既提中正,他马儒的顶头上司沈复便是一个,本就错愕不已的臣子,如此一来,更是瞠目结舌,完全料想不得此人心智竟错乱至此,于一干世家大族面前任意抖落成火,哪怕是天子,也不禁皱眉问身侧近侍:“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近侍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应,底下群臣互相目视一番,英奴已侧眸扫了两眼马儒:“卿的意思是,在座的有不少逆臣?”马儒点头,毫不否认:“臣就是这个意思,府库缘何空虚至此,难道不是世家之过?是故臣才说,国之巨蠹,皆为逆臣乱臣!”英奴冷笑,草草环视一圈,道:“诸卿听见没,大殿之上,就他一个人是忠臣!”马儒随即道:“臣没有这样说!”
“顾仆射,”英奴先不理会,忽点了顾曙的名,“你如今算是尚书台最高长官,你来说说,台阁是否就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顾曙不禁同虞归尘对视一眼,持笏出列道:“御史的职责,便在于弹劾百官,马御史能不避权贵,指陈弊政,臣也佩服,”顾曙声音仍清雅如昔,马儒可撕破脸面大放厥词,他们这些人,哪怕心底早已恨不能将对方摧骨扬灰,然面上却依然需春风细雨,杀人并不是非得用刀子的。
“不过马御史指责九品官人法,臣不敢苟同,定品选官,乃各州中正及吏部、大司徒三层把关,马御史难道不是中正所定的乡品?最终御史一职难道不是经由大尚书所授?马御史直言不讳,刚正不阿,实在感人,就单说此点,可见九品官人法并无可指摘处。至于所谓尸位素餐,臣更不能苟同,台阁中诸位尚书,出身高门,是为不假,可台阁理事,向来力求当日事当日毕,从无懈怠敷衍之时,而尚书们夜宿于内宫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马御史所谓尸位素餐之论是如何定下的,朝中诸多事务,台阁也皆存根留档,大可一查,”他微微停顿,朝马儒看了看,“御史倘仍存疑,现下就可考量某。”
坐中无人不知顾曙有武库之称,但凡经他手理过的实务,无一不清不明,本想这下总归把马儒驳无可辩,马儒却道:“请仆射来解释,那为何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过因定品任官乃是看家世而来,难道寒门之家就无才德兼优者?难道高门里就皆是才德兼优者?仆射说到某,某也明说,凡清贵之家,哪一个肯去御史台?先帝年间,有尚书郎转任御史,竟视之为耻!也请仆射再来解释解释,为何御史台但凡弹劾贵胄子弟的奏呈,却时时没了下文?”
顾曙一笑:“御史这话是在指责今上?御史弹劾的折子可不是呈给台阁的。”马儒冷哼道:“某说的何意,仆射大人心底明白。”
“我不明白,还请御史将话说清楚。”顾曙话方一出口,百官直想跺脚,果真,那马儒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好,那某来告诉仆射大人,御史台弹劾无效,皆因权贵把持朝政,就是今上也不能约束尔等!”
四下一惊,顾曙目中沉沉,转而向英奴道:“今上,御史铁心要借此发挥,臣方才已把该说的说清,臣同御史再无话可辩。”
英奴点了点头,不再瞧马儒,望了望最前面的录尚书事的四人,道:“你们就没有要说的?”四人出奇地沉默,英奴一叹便看向沈复,“你是兰台的长官,他这么说,沈卿没有看法?”
沈复答道:“马儒所言九品官人法,是有其弊端,不过方才长篇大论,实则语焉不详,他今日饮了酒,平日本就直人直语,此刻脑中不明,还请今上恕罪。”
“中丞这话有道理,”张蕴沉默有时,开口道,“今上,容臣来问御史。”说着转向马儒发问,“御史把九品官人法说的罪大恶极,我想问御史,这世上可有完美无瑕的用人之制?你自己看一看,这殿上,可都是无能草包的人物?九品官人法有不足之处,御史可以提,可以跟今上建言,但跟这童谣有何干系?照御史的意思,既然殿上多是逆臣,是不是都要拉出去杀了,今上身边就只有忠臣了?御史直言奏事,乃本分,倘无聊演义,信口开河,那便是为臣子的大过。”张蕴说完,见马儒还欲申诉,扭过头去,看着天子道:“那民谣不管意图如何,已损天家威严,事态不可再扩张恶化,当彻查澄清,而御史所说,也请今上择其善而听之,他今日既醉酒,难免过火了些,今上还是命人先将他叉下去,免得再招物议。”
沈复感激地看了张蕴一眼,而马儒正要起身,已被身后同僚扯了衣袖,英奴看在眼中,摆了摆手,一侧金吾卫上来,将马儒立即带了下去,却听马儒口中还在一通乱喊,也不知真醉假醉。
英奴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额头,今日殿上闹出两场,已把天子搅和得烦闷不安,童谣到底何人所授?那破土真龙代指何人?马儒此举又意在何处?背后是否亦有人授之?小小新进御史将话陈述的痛快淋漓,慷慨万分,英奴自己却几乎身陷窘迫,因为年轻的天子实在清楚,这天下不是他与百姓的,而是他与这些高门士族的,天子心底忧郁不已,市井歌谣,空穴不能来风,御史弹劾,亦不是口说无凭,而天子却只觉疲惫无力,不咸不淡收了尾:
“中书令已把话说透,不管尔等有话无话,今日且都先到这里罢。”近侍见状,忙高呼一声“起驾”,百官目送天子离去,便都看向了大司徒,等他发话,大司徒同光禄勋大夫顾勉低语两句,才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也都散了为好。”百官闻言,一面彼此议论,一面窸窣起身,今日闹成这般,毫无益处,徒坏兴致,众人各自穿戴好氅衣,钻进自家马车,也不再多言,一时御道上唯有辘辘的车轮声。
成去非回首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宫阙,同顾曙虞归尘两人略一颔首示意,也上了马车,赵器在前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街头巷尾唱遍的童谣,他不能不为主人担一层忧,成去非轻轻叩了叩车壁:“没事了,回家。”赵器心中一松,扯紧缰绳,低喝一声,驾车往乌衣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