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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刀尖宛若一尾直跃而出的锦鲤钻向成去非的咽喉, 成去非掣身后掠,那道光芒一闪而过,他错手钳制住了狸奴, 再一捣其肘, 那利刃便对准了狸奴的脖间。
那边亲兵们见状早蹭蹭拔剑动作起来,正欲上前, 却见成去非扬了扬下颚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这几人面面相看, 只能驻足不前,然面上十分警惕,死死盯紧了眼前。
“图穷匕见, 你也是知道荆轲的人?只怕无人替你发变徵之声。”成去非冷而倦的声音响起,“经年光阴漫漫,这几日就如此难耐?”
少年的眉眼轮廓已渐渐定型, 那是张不辨雌雄的面孔, 此刻眸中怨毒乱跳, 泛着凛然的锐意:“那乌衣巷的大公子以为这世上什么人的心,都是可以被驯服被收买的吗?”
他不给成去非开口的机会:“我的确是想等你攻打上党郡时,再杀你,可今日之事, 我知道我等不到了,易身处地,你能等吗?”说着很快摇了摇头, 否定了自己, “你会等, 因你是成去非……”
尾音刚稍稍显弱,他那阴柔至美的姿容中,忽蓄满了澎湃的杀性:“无论如何,我都要一试!”
“你即便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里,我本意欲成全你怀土之情,缘何定要自断后路?”成去非随手掷了匕首,冷冷看着他,“你恨我杀你族人,自以为你等何其无辜,我的族人呢?并州百姓又何其无辜?我大祁并州刺史夏侯绅于此地苦心经营数载,方略得安定,尔等贪得无厌,蠢蠢欲动,复挑战事,你来告诉我,谁是罪魁?”
“偃武修文九围泰,沉烽静柝八荒宁,我国朝的梦想,自不是尔等犹如蝗虫掠食的异族人能晓,倘尔等肯与我大祁开放边市,互利互惠,国朝亦有荡荡胸襟,柔远绥怀,远接八面宾朋,可尔等倘只是觊觎我大祁国土,我便只能用前人一句话奉劝尔等,犯我国朝者,虽远必诛!”
这一番话本该何等悲意慷慨,清歌激扬,可成去非如雪的语调下只覆盖着一层破肤的冷意,狸奴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心头狂热的杀机已然被泼得退了几分,很快骤然一醒,恨恨道:“你杀了我吧!否则,日后只要有时机,我还是会杀你!”
成去非道:“我多谢你为我绘图,今日之功,你亦有份,”话中有意停顿,狸奴瞬间作色,那匕首就躺于尺寸之外,倘有那么一线生机,他定要执它狠狠刺入这人咽喉!
“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能走得出军营,不会有人再追杀你。”成去非扬手指向帐外方向,那几个亲兵听言,其中一个脑子转得飞快,急道:“大将军不可!此人倘是逃了,定会向敌寇泄露我军机密,大将军,此人非杀不可!”
说着便不觉拔剑上前,成去非漠漠注视着前方,打了个手势:“让他走。”
狸奴似不能相信,亲兵们则更不可置信,他们绝对不愿不能不肯信心思向来缜密无缝的乌衣巷大公子会如此鬼迷心窍,那方才带头进谏的亲兵,此刻焦炙如火,忍不住哀声唤道:“大将军!”
其他几人似也明白过来这中间利害,齐声恳切求道,无奈成去非不为所动,示意狸奴大可离去,狸奴辨他神情半日,忽嗤笑一声:“欲擒故纵,我不会感激你的,我就是死也不会感激你。你自以为的仁德,不过是想旁人作你虏奴的仁德,我倘感恩,就是真的虏奴了!”
言罢大步出了帷帐,那几名亲兵到底是不甘,咬牙切齿望着那胡人少年就此脱身,方才带头的亲兵实在忍无可忍,“蹭”地一声彻底拔了利剑,愤愤然道:“就是大将军要杀要剐,属下也不能让这人走了!”
这亲兵掀帘而出,顾不得身后成去非反应,几个大步跟上,却见校尉刘野彘不知何时竟在前头等着,亲兵尚未来得及动作,刘野彘已给了狸奴穿胸一剑,这一下,刺得极深极重,亲兵觉得脸颊上似乎跟着一热,眼前鲜血喷涌如泉,即便在这如晦月色下,也显得格外刺目。
刘野彘从狸奴身上拔出剑,随之在其衣袍上拭了拭饮血剑身,暗骂一句白虏,才抬眸看了看一脸讶然的亲兵。
“你跟出来,是想杀他的?”刘野彘问道,亲兵点了点头,“大将军要放他走,属下思量着决不能放他跑了!”
“你做的对。”刘野彘收剑入鞘,冲亲兵递了个赞赏的眼神,亲兵有些激动,“校尉大人,大将军会不会杀了咱们?”
“走吧,你我一起领罚去!”刘野彘深叹一声,提步往大帐去了。
帐内成去非见两人进来,无半点诧异,刘野彘窸窣一阵响,跪地道:“末将把那胡虏小儿杀了!”那亲兵见校尉大人如此,也跟着跪了下去,成去非默不作语,这跪着的两人半日等不来任何动静,只觉帐内的气息越来越重,犹如外头漆黑夜里的旷野一般。
良久,才听成去非道:“今日之事,不过让你们明白,怀柔不能远人,只能养患。”
竟等来这么两句话,亲兵还不能回过神,刘野彘已应声答道:“末将谨遵大将军教诲!”
很快,帐内只剩成去非一人,他和衣而眠,有顷便轻轻睡了过去,许是疲惫之故,一夜无梦,天色微醺时,终醒转过来。
三军集合,继续挥师北上,王师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上党郡。
进入并州的地界,将士们发觉春风已渡,崇山峻岭之间绿意萌动,又有飞瀑流泉相间,自不同江南风光。
等路过一处湖泊,一名小都统手执马鞭前后传了一遍话:“奉大将军令,各军将水囊满上!”众人早走得有些乏,一听此令,各自欢喜,纷纷往那河边整顿歇息,饮饱灌满,又得以洗面说笑一阵,身子的困惫扫去许多,再出发时,行军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前头山谷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远远望过去,两侧有山脚合抱,谷口甚是狭窄,成去非拧眉看着舆图,思想一刻,命人前去探路,不多时,高立策马来报:“回大将军,过了这山谷,就是一马平川的大道!”
成去非点头,吩咐道:“让两翼骑兵去打头阵,小心埋伏!”
虽明知谷口这种地方最易设埋伏,可这是最近也是他们依照舆图唯一清楚的一条路,成去非暗自筹算,只盼出了山谷,能尽快寻得附近人烟。
大军缓缓进入山谷地带,成去非持槊而行,保持着十分警觉,约莫行进十里有余,两旁忽扑棱棱惊起几只飞鸟。成去非轻叱一声扯紧缰绳,微微一调马头,来回跺着小步,四下打量着这一处地势。走兵马的狭道不知何时变得稍显宽阔,不过两侧峭壁并无草木生长,只是格外险峻罢了。而前面则多了一片小树林,蜿蜒有数里地,犹如谷间脊髓,林中地势凹凸不平,时令虽未至夏,可枝叶到底渐渐长了起来,很难辨清林中境况。
成去非如此观摩有时,忽感不妙,此间地势低洼,前有茂林,倘有伏兵,无疑是最佳地点!
“注意伏击!”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轻骑随我后方掠阵!”
不及列阵,只闻飒飒风声破空而来,成去非将马匹一带,斥道:“快!”“燕山雪”好一阵长鸣,峰峦间回声相和,震的人魂魄一惊。寒芒箭雨自林间纷沓而出,已见人影交错浮动,犹如鬼魅。
轻骑上的将士纷纷翻身下马,迅速举盾持弩,雁阵横向展开,对方放出的箭矢犹如暴雨倾盆而下,霎时间战马嘶鸣声交错一起,响彻山谷。
韦少连接应上来,将成去非一面护在身后,一面挑开接二连三的利箭,大叫道:“大将军,末将前去把他们引出来!”
成去非亦举戟奋力挡箭,厉声道:“勿要乱来!”
这次伏击是在他意料之内的,只是没想到敌人伏击的是中军,而非先锋部队,想必是前几日那一战,有敌寇得以脱逃,才布下这想要先擒王的埋伏。不过既是如此,这伏兵怕是本着有来无回的心,明知要冒着备受前后夹击之风险,也要在此等候。正思想着,只听耳畔一声巨吼,却见韦少连振臂挥舞着长=枪便朝林间奔去,成去非一惊,而此刻间,箭雨忽止,想必是箭矢殆尽,不及韦少连冲到眼前,林间一骑精锐尽出,化作两翼从侧面向祁军抄来,方向正是直指成去非!
那一众人目光先落“燕山雪”身上,随之上移至成去非身上,成去非一寒,知道对方定是已知道了自己身份,身子登时绷得入钢石一样紧,扭头喝道:“收阵!”
祁军这一支轻骑很快再度持枪上马,从成去非左右擦身而过,正面迎了上去,为防有失,有几人只紧跟成去非而行,成去非则双腿猛然一夹,“燕山雪”如箭般弹了出去,那边韦少连已转身杀入胡骑之中,他嗓门格外响亮,一时引得士气大涨,连绵不绝的喊杀声不绝于耳。
成去非已看准时机,在敌骑阵形被韦少连等人冲击地稍有溃散之势时,一个转身,随着他的马槊连抖,生生将敌骑阵形一切为二,胡人为首的将领兜鳌下压着两只随即失措的眼睛,眼见祁军包围上来,这场伏击战演变而来的兵刃交锋,胜负即将分晓,那胡人将领身下马蹄子踢踏不止,目光游移不定,已然是要转身而逃的架势,成去非正疑心他们要从何处逃开,这岂非死局,就在这时,一声长哨响起,就见这一队残兵竟往东南方向奔去,而此刻,后头邵逵将军前头高立等人已闻风率骑兵赶至救援,见此乱象,还没摸得清状况,只见成去非扬槊指着东南道:
“那定有一条窄路,只可过一队骑兵!高立,你带人过去追!不要留任何一个活口!”
高立领命一骑绝尘而去,直把韦少连看得心头发痒,勒紧了缰绳身下骏马打着圈子道:“大将军!容末将跟后去协助高牙将!”
他这大半日杀得眼红,根本收不住此股猛烈势头,成去非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下来:“不要轻敌!”韦少连大喜,爆喝一声,策马夺路向东南奔去。
这场战役戛然而止,祁军倒无多大伤亡,唯独因方才一阵箭雨,损失了几十匹战马,成去非虎视之下,命人稍稍清理,并不做逗留,眼见出谷在即,离开这般险境才是当务之急,遂又命邵逵断后注意防范,大军继续前行。
果真,约莫十里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大军已日夜不休赶路数日有余,又经此一役,正该整顿歇息之际。待行了几里地,暮色渐至,大军方停下扎营,一切事了,成去非携众将入内,先听押粮官等人回话,又等半日,仍不见高立等人回来,众将不免有些心焦,但见成去非沉着气一脸镇定,也不好多议,正彼此交流着眼风,帐外忽有了动静,不想却是天子从建康发来的敕书,成去非率众将跪地接旨,不过是天子问候三军,询查战事,一众人谢恩后,成去非遣人接待中枢使者,方坐定,又有一亲兵入内禀事,这一回,则是呈了一沓书函:
“报!大将军及诸位将军的家书!”
众人自是一喜,成去非却道:“只有将军们的?”
亲兵答道:“是!只有将军们的!”
成去非起身踱步至帐外看了几眼,回眸道:“传令下去,让三军将士分批给家中去信。”
“是!”亲兵感激望着成去非,得令忙起身去了。
“诸位过来各自找寻吧。”成去非摆了摆手,众将便拿了自家的书信,仍归原位,虽欲拆封,但见成去非只蘸墨提笔给天子报告战况,他那两封家书连一眼都不曾扫,遂忍下这一时,静候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