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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阁。
众人埋首于各自的案几前, 手底忙碌不停。成去非命顾曙拿来近期朝廷各样开支用度帑簿,待一一细看了,方询问起府库给水利这一项能留出多少, 顾曙一时作难:“上回下官提的开渠一事已经着手进行……”
“我明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尽力而为吧, ”成去非皱眉, “都水台那帮人玩忽职守,理应罚俸,你看着定个数, 另外,此次石头灌水,商船损失严重, 可适当减免商税, 不要把人逼得太紧了。”
顾曙点头:“这个下官心里有数, 待史青应征,他拿出方案来,下官再细算这笔账。”
说罢又把一沓账册搬出,道:“四姓家资已全部查清, 这里头包括田产、庄园、所占各处山泽湖泊,另有僮客奴婢等,还请大人过目。”
“你辛苦, ”成去非瞟他一眼, “四姓不易查, 你我心知肚明,你有难处,能理出这些来,难能可贵。”说着却不急于看,“有一事,你得提醒下王靖之,近日底下转运过来的公粮,务必得留心,千万不能再出岔子,都先往北仓里上。另外,这次赈灾,怕是江南一带力所不逮,”他脑中思忖片刻,提笔舔了墨,“也只能先从徐州广运仓调粮应付当下,我这就上折子。”
顾曙留心他话中所提北仓,难免想到官仓失窃一案,并不知查到哪一步了,只听说治粟都尉,以及守城的两个将领,皆下了监,可却仍迟迟没有结案,心底蹊跷,也不好多问。廷尉审案,照国朝惯例,其他官员要避嫌,不得插手妨碍有司公正执法,可上一回,上谕既准了尚书令有协同会审的特权,成去非自然是在第一时间便可详知内情,算来,竟要比天子还快上一步,顾曙不禁略略看了看他,见他已伏案写起折子来,一时无言,那边虞归尘等人把各州郡县的制考课一事业已完成的差不多,几位尚书郎不知何时起身聚到了一处,低低议论着什么,顾曙张望几眼,不由想到大司徒如今新开府,正在辟召掾属,目光便落在了虞归尘身上。
众人出宫门时,天已向晚,暮云犹如青灰瓷釉,而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海水淡淡的咸腥之气,成去非并未直接回乌衣巷,而是解了匹马,仍往石头城南麓去了,众人见他一骑绝尘驶离视线,都明白尚书令这又马不停蹄视察灾情去了,彼此相视一眼,微微叹息,不知是为这乌飞兔走的一日行将逝去,还是为那兀兀以穷年的劳心斯人。
南麓积水尚未褪尽,深处仍能没到双膝,不过街上漂浮杂物已清理干净,见中书舍人奉旨领府衙一众人正有条不紊善后,成去非无意上前,调转马头正要走,不想中书舍人已瞧见他身影,扬声喊住了他。
成去非闻声翻身下马,中书舍人则快步赶过来先见了礼,方道:“尚书令大人来得正好,某正有一事不知如何应对,”说着朝不远处努了努嘴,示意成去非看。
只见一群百姓围做一团,不知在干些什么,成去非本以为是在等着领救济的谷米,走近了看,原是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坐在那中间,两侧分别站了一人挑着大灯笼,正命一个个百姓依次上前,男子一拨,女子一拨,仰面伸臂的,仔细考量一番,才问姓名年龄,又由坐中一人执笔记录,道一声“过”,下一个便继续上前。
盯了良久,成去非忽明白过来,上前正欲拨开人群相问,只听里头高声喊了句“今日就到这!明日再来!”话音一落,人群登时骚动不已,似是极为不满,纷纷道:
“排了一日呀!刚轮到就没了!”
“是的啊,明日再来排吧!”
百姓四处散去,仍不忘回看那些被留下的,满脸的艳羡不言而喻,成去非推开几人,径直走到那几个家仆面前,略微打量了一眼,看着那执笔的道:
“这是买人吗?”
执笔的眼皮都不抬,只当还是中书舍人带的官府那帮人,一壁收拾着手底,一壁拉长了声音:“我们愿买,他们愿卖,难道要在这等死?朝廷的粮食可不够这么些人过冬的!”
说罢搓了搓手,直起身子,又跺了几下脚,乜了一眼身侧站着的百姓,满脸的不耐烦:“都带回去!”
“你们是哪家的,谁让你们来买的人?”成去非面色已很不好,一旁的中书舍人则抱肩而立,也不说话,心下只想着这尚书令来的真是巧,这公然趁火打劫的世家,他得罪不起,管束不得,便是上呈天子怕也一时无益,不过成去非来了事情就好办了,素来风闻乌衣巷大公子执法凛凛,是江左一众青年子弟中最与众不同的人物,朝堂之上虽常见,可总难免太过庄重矜持了些,此刻市井乱巷,小民之地,他倒正能趁此观摩领教。
执笔的这位不由抬首,却并不认得成去非,再一瞥,瞧见中书舍人就在一旁,心底了然,以为他二人不过官家临时来安抚灾民的,虽觉成去非神情冷峻,看着不太好招惹,却也无半分畏惧之意,竟白了他一眼:
“我说你们这些人,不能仗着是官家就没完没了吧?官家也没说不准人买奴婢呀,方才我已说的够清楚,这些人被买了去,那是他们的造化,大人们不想法赈灾去,跟小人在这找什么别扭呀?”
此人有意把调子拖得阴阳怪气,说完不再理会成去非,只瞪着那两个挑灯的:“愣着干嘛,走呀!”
成去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面上并无多少表情:“话还没说清楚,你们敢走?”
这人忽噗嗤一笑,冷冷道:“这位大人,本朝哪一条律法不许人买奴婢了?就是这位大人家中,难道一个奴婢都没有?”
成去非听得齿冷,只道:“你还不配跟我讲理,说,你们到底是哪一家的?乌衣巷四姓?还是温韦张朱?”
听他一语点尽这江左最有权势的几大世家,这人明显愣怔了一下,再看他神色,不怒自威,语透深寒,脑中早转了几圈寻思着既敢这般直接点名道姓,怕是他身份不同寻常,脸色遂缓了缓:
“小人也是奉主人之命,哪里敢擅做主张,这位大人倘深究,还劳烦您去见我家主人,”说到此,想了一想,接着道,“这两日也不止我家来买奴婢,大人不信,大可连来几日便知小人所言不假。”
末了,底气忽又足起来:“小人正是城南温家的下人。”
言毕犹豫一下,仍要试探:“不知大人姓甚名甚,小人回去也好禀告我家主人。”
一侧中书舍人早听得冷笑不止,这豪门世家的一介家奴都猖狂至此,竟威胁起朝廷命官来了!以往常说前大将军的家奴飞扬跋扈至极,如今大族家奴亦不遑多让!他只当他们这些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才来督查灾情,那最金贵的,自然无须亲临。正想着,只听成去非忽低喝一声:“来人!”
中书舍人忙打了个手势,示意随从上前,成去非随即冷声道:“掌他嘴!”
随从高声应了,上前左右开弓甩了两巴掌过去,直打得此人往后趔趄老远,这人哪里服气,嘴里一股温热血腥翻上来,捂嘴咬牙道:
“大人不肯说就算了,缘何打人?!就是……”
一语未了,那侍从又补了一巴掌给他,狠狠道:“尚书令的名讳岂是你这狗东西能问的!”
这人心里一震,脊背上陡然窜过阵阵惊惧,腿脚早软,也顾不上木了半边的脸,匍匐于地忍痛不住叩头道:“小人瞎眼,竟不认得大公子,小人这是昏了头……”说着扬手就开始抽自己的脸,嘴中因含着血断续说了什么,并不能听太清,眼见把自己扇到支撑不住,成去非朝侍从打了个手势,侍从便上前断喝一声:
“还不快滚!”
那两个挑灯的此刻早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过来搀这人,晾在别处的百姓亦看得目瞪口呆,见这买人的几个连滚带爬去了,也不管自己,忍不住跟上前去,那侍从一把拦住了:
“你们不能走!该回哪儿回哪儿!”
为首的汉子一脸激动:“小民能回哪去?家里死得七七八八,庄稼也淹了……”
成去非上前打断了他:“朝廷自然会安顿你们,你们为何不想想,做了人家的奴婢,就没了自己的田,得不偿失。”
大汉登时换做一张苦瓜脸:“大人不知,小民的田都在那低洼处,这水一时半会褪不干净,这一季没法补种,冬天挨不过去,明春的种籽更无着落,”说着忽长叹一声,“即便没这回海灾,小民也不打算种田了!”
成去非不禁追问:“为何?”
这汉子是个直肠子,并不懂在官府前该有些禁忌避讳,索性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好地小民们自然捞不着,全都是薄地,长不了多少庄稼不说,还得完粮纳税,小民不种也罢!倒不如给那世家当荫户去,不要交税,又吃得饱!在哪儿都是一样卖力气!”
粗粝的声音不绝,便是后头中书舍人听罢也沉默不语,只望着成去非。小民无心之语,正触及当下土断大计,成去非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何祖皇帝晚年土断不能成功,为何那些搜括出的人口,很快又重新寻求世家庇佑,再度成为荫户,而不肯自己经营田地。
那汉子说罢,其余人等纷纷跟着附和几句,侍从见成去非神情不定,忙喝止了百姓,随即往四下里驱散了。中书舍人见状便上前道:“尚书令在台阁操劳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成去非四下看了看,仍有人在奋力除着积水,吆五喝六的声音不时传送过来,头顶并无星斗,笔直的长街揉进夜色,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灰蒙蒙的石头城上空被乱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立在苍穹之下他自己的心思,阴郁而又零乱。
偶有小民抬首用猎奇的目光瞥一眼这几位平日罕能见着的大人们,成去非同他们对视一瞬,很快上马,一路疾驰回府,到了家门口,小厮过来牵马,福伯已走上前来,关切问道:
“大公子饿了吧?老奴让人这就送饭去。”
这一句成去非不知听了多少回,此刻心底却说不出的怅然,他无论何时回到府邸,皆有人嘘寒问暖,伺候周到,那石头城的百姓呢?饥乎?寒乎?这样的问题自然是不需要回答的。
等到饭食备好,他寻出早前史青回的那封书函佐餐,正边吃边思索着,外头忽有叩门声,得了他的应允,四儿便小心翼翼来到跟前,见他正用饭,心底有些犹疑,成去非侧眸问道:
“是姑娘有事?”
四儿忙连连点头:“姑娘自昨夜起,就发了高烧,杳娘请大夫来看,药也服了,可烧却不退,还请大公子再定主意。”
成去非只得搁筷起身,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暖身子暖出病来了,一壁往外走,一壁问四儿:“杳娘不知去请家中相熟的御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