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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曙闻言, 把这一季的册薄拿来,正要递给成去非,只听他又道:“上回石启清理出的那些人,是否重新登记造册, 编入户籍?”
说着接过册薄逐一展开,细细看了。
“会稽郡还不曾上报, 我着手催一催。”顾曙道, 成去非不由皱起了眉头, “各级有司不是有专管户籍的官吏么?石启既查出来了, 登记造册本该紧随其后,只怕又要拖, 拖到你忘了, 拖得你烦了,拖到无疾而终,便不了了之么?”
话里有责备的意思, 顾曙忙道:“是属下的失职。”
成去非摆了摆手, 抬首思忖片刻, 吩咐道:“底下那些个掌管钱粮户房的税吏, 也该时常去查看查看,账册上的收支记得是否清楚,朝廷倘是懈怠监察,保不定有人在上头做手脚, 弄出一堆烂账死帐来, 届时, 好比河中淤泥越积越多,想再清理,便是难上加难。”
他这话自然是针对前一阵八部从事所遇咄咄怪事而发,郡县府衙动辄失火,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到,从事们虽是中枢遣去的钦差,可到了底下照样得应付花样百出的刁难敷衍。
其实不必交待,顾曙一直在此事上分外留意,每一季度各州郡往中枢上呈账册时,他常通宵达旦细致查阅,难免亦有诸如鲁鱼亥豕之误,少不得打回酬询,等再度上呈,仍要再费番功夫。
不过成去非既如此说了,他唯有应着,转而想到了什么,便把不久前刚统计出的户籍总册拿了过来,本朝郡国诸户口,称黄籍,皆用一尺二寸札,所在官役者皆具名其上,顾曙汇总时,分门别类,一目了然,这般大规模重查一次,实属不易。
总册在,待土断结束后,再两相对比,收效如何,也就有了眉目。成去非便先把户调的册子放一放,按条录大略浏览了遍,总数已计算得十分清楚:户五十二万三千,吏三万两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
果真仍是不比祖皇帝年间,岂不荒唐?
眼下就看土断结果了。
这么一路看下来,成去非忽停顿问道:“寺院的户籍这么少?”
顾曙答道:“各州郡是这么报上来的。”
成去非不予理会,却也没再说什么,目中只快速掠过一丝阴郁,便把总册缓缓合上了,重新打开户调的账册,这才问道:
“你之前既提计资而税,拟定九品混通制,如今执行如何,你心中可有数?”
顾曙同他到底是算相熟,尤其这两年一起共事,大概摸得清他话风指向,听出这是发难的前兆,却不知他要从哪一样具体事由挑头,只得应道:
“县宰召集乡邑三老,计赀、划等、定课,一切皆按富户多纳,贫户少纳或不纳的准则来的,再由各地方官上报中枢,眼下户调征收正是按此制执行。”
成去非微微颔首,继续道:“可这里头,有一项规定,各州郡上交的实物,须达到本地每户平均定制的总和,这里头会有什么漏洞,你难道不知?”
话锋陡然作冷,那边虞归尘几人自然也听到了,不禁循声望过来,却见顾曙默然不语,再偷眼看成去非,倒没什么异样,一时不好再多相看,仍忙活考课议题。
他俩人皆心知肚明,成去非也无须他回答,自顾说道:“再好的时策,总要变味,如今借着土断,不单是清理人口,丈量土地,亦要计算地方官员家赀,这上头,你得留意,倘报上来的数字太离谱,你也自该多想一层,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天下公田私宅,皆是你的职责所在,这副重担你不挑何人来挑?”
“下官谨遵尚书令教诲,只是,这天下的重担,自然得是您来挑,君子思虑,当己分内,不得出己之外,而思他人事。”顾曙嘴角牵出一丝淡淡苦笑,成去非便笑看着他:“这是什么话?我说的何事,你又往哪里扯?难不成让你去做火中取栗之事了?”
顾曙轻笑摇首,眉间黯淡:“这其中难处,尚书令岂会不知?我倒也不是诉苦,不过是想这世上总少有十全十美的计策罢了。”
成去非很快敛了笑意,面上便又冷几分:“中元节那日晚上,我在青溪遇上一件事,见一妇人竟把自己所生男婴溺死于河中,问起来,说是交不起添丁钱,百姓现如今连儿子也不敢生了么?”
中元节尚书令去青溪做什么?顾曙脑中只略微一闪此念头,却也无心追究,天下各类赋税,皆由他出,添丁钱他自然知道,不过逼得百姓生子不举,何以至此呢?
“如今,你当西北是关籥蕃篱?尚未到沉烽静柝的时候,一将功成万骨枯,后头黎民百姓却连儿子都不得抚养成人,这也算亘古奇闻了。”成去非佛然作色,“方才你担忧募民修渠招人怨,就怕日后连招人怨的机会都不再有。”
顾曙听得一阵尴尬:“添一男丁不过百文小钱,不至于此才对。”
话音一落,成去非心头跳了跳:“百文小钱?”见顾曙点头,自然不会有假,可那妇人分明说的是添丁需纳百万钱,遂致家贫无以输官。
既如此,定是中饱私囊了,这些人果然贪婪歹毒,成去非心中凛然一惊,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兀自冷哼一声,顾曙不知内由,见他神情越发深沉,一时莫知所措。
等了良久,方听他才再度开口:“百姓实交百万钱,你定的是百文钱,天壤之别,你说是怎么回事?”
顾曙一怔,他确是不知这里头暗箱操作,成去非看了看他,道:“这一件,可谓是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了。”
顾曙心下犹豫,试探道:“可要交付廷尉彻查?”
“底下有司难道就都是吃白食的了?”成去非叹道,“不用交廷尉署,当日既是在青溪遇到,离建康县不远,周边郡县有司各查各的,到时你留心下便是。”
两人商议这半日,也说了不少事,那边拟考课法细则亦不是一日两日之功,成去非念及自己已多日不曾实地查看劝课农桑等事宜,把手头公文批阅完,便和众人一道离了台阁。
等过御道,众人各自让礼告辞,顾曙便略略提及夜宴之事:“当日曙实不知那位贺琬宁竟会突然造访,而子昭所行,让人汗颜,不知那位贺姑娘是否受到惊吓?”
他问得极为克制,当日早把九盏和烟雨两人寻来细细问话,知道内情后,不禁暗自懊恼自己实不该打此主意,难能想殿下未至,琬宁竟会贸然行事,险些酿成大祸,倘真有好歹,自己万死也自不能赎其罪了!
“你何必替他汗颜?”成去非语气平淡,“他可还知道‘汗颜’二字如何书写?你家老夫人向来严明,怎就放任他这般恣肆无惮?”
顾曙听他未言及琬宁,心下稍稍安定,应是无事,便含糊应了两句,登车往家中去了。
成去非不急于回乌衣巷,同虞归尘一起往城郭东南方向走。日头毒辣,到了晌午又向北行三五里,正是用饭的时辰。只见一条溪流,绵延于蒹葭之间,一处村落十分规整,村道贯东西向,巷道则南北通,倒连成一个井字。
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齐高低,门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滑,古拙朴实。这村落里人原多作木匠,房屋盖的自别具一格。赵器便进去一户给了钱让准备饭食。
院子里与普通农家无异,一株两人能抱过来的老槐树,底下案凳简要,但色泽极沉,近似苋菜中那一点,泛着浓郁的红,看不出纹理,又未着漆,大略照着胡床的样式做出来的,有那么几分像,倒也新奇。
木匠姓邵,十分好客,见几人进来便喊一声上茶。很快一个村妇端托盘来,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磁糙,也无任何装饰图案,却润厚结实。送饭菜的丫头大约是邵师傅的女儿,身量尚小,尖脸高额,笑眼弯弯,时不时露出一口的小米牙,倒不怯生。待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见了。
凉菜热菜具有,尤其一道豆腐,切的四方四正,大小约同,芝麻油调和,撒着小白细葱,一口下去,松软滑嫩;那四腮鲈鱼有半臂长,七八条埋在寸二长的野菜里,用自制的豆豉炖,香气扑鼻。喝的虽是浊酒,但因斟在大碗里,反倒让人顿生豪气,他两人略饮一些,以示礼节而已。酒意荡漾,醺然中,邵师傅话便稠起来。
“两位虽是官家,倒往田里跑得勤。”邵师傅一笑,他的长相是小窄脸,眉眼疏落,唇薄,齿细,说起来有些鼠相,但神情自得,毫不怯懦,手艺人一技在身,历朝历代都有饭吃,所以牌位上供着鲁师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多有叨扰处,”虞归尘细品鲈鱼,“饭食很可口,费心了。”邵师傅听得喜笑颜开,见两人酒饮得稀,便一直劝着多吃菜品。
此地隶属建康县,前任县令张子野刚调任广州没多久,此人素有清名,据闻常食不过菜、干鱼而已,在政洁己,省繁苛,去游费,百姓安之。两年任上,政绩颇丰,建康县是扬州和丹阳郡治所,正处秣陵帝都腹地,事务繁杂且掣肘多,张子野倒能使眼前百姓安居乐业,实属不易。
两人便同邵师傅闲议起农事来,主客渐说得融洽自得,院子里溢着笑声。期间那小女儿过来送些从天井里捞出来的蔬果,沁凉入肺,满口盈香。成去非又饮几大碗冷茶,十分适意。
正说到浓处,院子里忽闪进一人影,仍是个姑娘,比那小女儿大上一些,没留意到家中有客,只一把丢了头上斗笠,额间几缕发丝湿透,脚底没穿鞋,光着两只脚丫,面上悻悻的,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等踏步往这边走时,才看到他两人,先是一怔,随即大大方方见了礼,在她父亲跟前站定了,耷拉着脑袋:
“今日被官家逮着了。”
邵师傅“哦”了声,因他俩人在,也不多说,只道了句“知道了”便挥手让女儿走了。
见他二人目中有征询的意思,邵师傅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小女是跑村外头那条昌河里摸鱼去了,怕是遇到官家,把渔具收走了,所以哭丧着个脸,见笑了。”
此语此景,成去非仿佛在哪里听过,再一想,原是许久以前琬宁曾提及过一句“不该与民争利”,当时诸事还尚无头绪,他姑妄听之,并未太着意,这一回,自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相视一眼,成去非便问:“可是不许百姓在河中捕鱼?一经发现,自有处罚?”
邵师傅心底一惊,本觉诧异,忽灵醒过来,这两人也是官家,一阵畏意碾过,虽不知两人是多大的官,此刻只唯恐说错了话,遂讪讪笑了几声:“我那女儿胆子大,惯坏了,回头定教训她。”
他二人已看出邵师傅顾忌,且石几上一片残山剩水,便起身告辞,邵师傅一壁喊了女儿来收拾,一壁忙又让人给带了一筐蔬果。
“公子们不嫌弃,就收下吧。”邵师傅笑言,赵器见成去非无异议,便开始掏钱,被邵师傅一把拦下,庄稼人手劲大:“小民见公子们面善,叙话也尽兴,农家没金贵东西,一点心意望公子们笑纳。”话说得诚恳,几人不再勉强,带着蔬果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