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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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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二年初夏。

    荆州。

    刺史府的规格看上去未免寒碜了些, 许侃便在这寒碜的府上住了近十年。

    自长史江彝建康遇害之后,许侃越发节俭勤勉。这一日, 底下一众人起哄饮酒赌钱, 不料忘了刺史大人喜随时查房,果不其然, 许侃三两下便搜出酒器樗蒲等物,立刻悉数投了江,严厉儆戒道:

    “樗蒲乃牧猪奴戏, 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言及此,不免联想荆州士人中亦染江左清谈风气,心底更是一股愤恨,不免就要多说上几句:

    “老庄浮华, 并非先王法言,怎可遵行?君子当振衣冠, 摄威仪, 哪有蓬头銑足,自诩宏达的呢?”

    说的一众人面面相觑,抓头挠耳的,他们都是武人, 哪里知道什么老庄浮华。看刺史大人负手而立,一脸的严肃,这两年大人老得快, 须发花白, 此刻随风而动, 颇像个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加上刚才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莫名让人想笑,可谁又不敢真笑出来,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拿眼角暗暗瞥一眼,皆纷纷垂首杵在原地,一片鸦雀无声。

    忽听刺史大人指着一人道:“你是他们的上级,竟也带头,来人,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这人倒也利索,跪下朗声认过错,痛痛快快领军棍去了,剩下的自然更不敢言语,许侃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幽幽叹气:

    “今日荆州,来之不易,还望诸位各自努力。”

    说罢仍负着手举步去了。

    日子虽入了夏,劝课农桑之事却全然不能放松,许侃信步就要往田里去亲自考察,这边刚换了常服,就听天际闷雷滚动,紧接着长风骤起,定睛往西边瞧了瞧,只见墨云汹涌而来,到底是入了夏,天说变就变,无端念及建康那边大将军加九锡之事,兀自叹了一句:

    “世道无常呀!”

    这一语刚了,豆大的雨点斜箭一般射了下来,眼下是没法出去了,他起身正要去关窗,却见长史周密匆匆往这边来,大约是急了些,不意脚底一个趔趄,人便猝不及防趴地上去了,雨具也跟着被风刮翻,几下竟吹跑了!

    周密一壁忙着追伞,一壁拍打身上泥泞,见两者皆无功,索性随它去了,折身朝自己这边跑来。许侃不禁苦笑,见他一身狼狈跳进屋来,递了手巾给他:

    “令伯,何事这么急?”

    周密接了手巾抹了把脸,接着撩起衣襟立在门口拧水,三两下的事,也顾不上衣裳皱成一条绳,从怀中掏了一个油纸袋子出来,窸窸窣窣一阵,又抽出几封书函来。

    “都是建康来的。”说着递了上去,“这信和东西一块到的,东西我让先放后院了。”

    再过三日便是老母寿辰,前几日天子亲自下表贺寿,天恩既降,许侃遂连夜上了折子叩谢,哪年都没今年热闹,他生性节俭,乃是多年受母聆训所养成,往年生日,不过备些老母爱吃甜点小菜便过去,从未大肆张扬过,就连家母生辰,也无多少人知道的,眼下,怕是全天下都知道他许侃的老娘要过大寿了。

    手底这几封,有乌衣巷的,有大将军的,有张家的,倒也不出意料,千里迢远的,连带着礼物一点没耽搁都逆流而上送荆州来了,许侃咂摸一阵,把信刚放好,就听外头一个霹雷震天的响,室内黑乎乎一片,便先点了灯。

    “大人信看完了吗?”周密问,许侃正在遐思,心不在焉“哦”了一句。

    “卑职还有一事相禀。”周密一双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许侃这才回神,叹口气:

    “令伯你倒是说啊!”

    这周密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板一眼,非得一件事了才能往下续上第二件。

    “江州那边出事了。”周密说这话的语气,和方才的语气没什么不同,公事公禀,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出事的氛围。

    许侃并无多大反应,只顺手抄起烛台,往墙上那幅详尽无比的舆图上瞧:“难不成刘仓舒死了?”

    “真被大人说中了,刘冲被下属杀了。”周密无奈道。

    许侃滞了片刻,半仰着面,嘴巴微张,沉默一会,才扭头问周密:“谁杀的?”

    “一个不起眼的部将,据说刘仓舒有个癖好,喜睡ren妻女,平日底下敢怒不敢言,这次兴许是气不过。”周密说时也颇觉难堪,一方大吏,非喜欢干这事,迟早要乱的。

    这个事,许侃多有耳闻,这刘冲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戒不了,如今出了这等事,也不是不可能,许侃心底嗟叹一番,才又问:

    “可知如今情形怎样了?”

    “刘冲一死,本来局势要乱的,可听说他手下一个名唤杜让的副将平日里很得人心,稳住了局面,眼下只等着朝廷发话。”

    外头忽照进一道闪电,一刹间,映得屋子雪亮,许侃登时心头一紧,喃喃道:“要变天,要变天啊!”

    周密不觉也上前凑了凑:“大人,新的江州刺史,得由朝廷来任命,眼下朝廷是大将军说了算,大人要多加防备才是。”

    加九锡,幼子封侯,乌衣巷成若敖不知是什么光景,眼下又恰逢江州生变,许侃脑中把诸事一一过了一遍,很清楚江州的优势已失,刘冲贵在中立,奉天子之命行事,不偏向任何一方,眼下,这天平要歪,大将军这是要逼他荆州清君侧吗?

    “乌衣巷成家父子皆避而不出,必有图谋,你我稍安勿躁,再等等看。”许侃捋了捋胡子,心下拿定主意,他得给乌衣巷成家去一封书函。

    “卑职听闻,太傅的病的确很重,不是有意避而不出,而是无奈为之。”周密面有忧色,许侃哼笑一声,已经开始挽袖磨砚:

    “纵然太傅抱恙是真,成去非又没病没殃,江左一众世家都病了?他们沉得住气,荆州自然也沉得住。”

    “可以大将军性情,一旦……必不容我荆州……”周密感慨摇首,许侃笑道:

    “令伯看得长远呐,但也无须太过忧心,令伯可还记得并州之事?大将军是有人事任命的权利,谁也管不住,不过,真到了各州郡,能不能服众还另当别论,人到了,是不是能活着再回建康,那可不是大将军能掌控得了的,要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便是人心呐!”

    说着下笔自如,也不过是你来我往寒暄的话,直到末了才附上一句真意,许侃再三斟酌,确定无误后,才把书函交给周密:

    “太傅倘真糊涂了,那也是天意,所幸成家还有聪明人,令伯只等看这一出好戏,不远了啊!”

    言罢意味深长看了周密一眼,待周密走后,一个人静静思量江州之事,很明显,摆江州一道,是为防荆州,许侃不由冷笑,目光无意落到一样东西上。

    一方砚山,先帝特命宫中砚务官为自己所造,犹记当日先帝言笑晏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贺词质朴有情,朕很中意。”

    彼时自己潜心向学一段时日,为先帝写的贺词,亲自执笔,得先帝褒奖,这一幕仿佛就在昨日。而先帝临终前,曾单独留他,执他手,费力说出的那几句,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忘怀了。

    “死本是无可忍之事,可朕忍着不死,便是等许士衡你,父皇曾言许士衡是厚道人,朕,朕亦深以为然,就把身后事交付于你,卿勿负朕也……”

    每每想起,许侃仍是止不住热泪长流,此刻再睹旧物,心底波涛汹涌,心意难平,不由走到那砚山前,反复摩挲着,外头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闪电雷鸣间或交替,更衬得室内一人,孑然相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