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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邸收到荆州的书函时, 府上刚送走一批客人,包括痊愈不久的大司农。时令已至春深, 大将军府邸新修葺一番, 更见气象。
此刻,大将军独上燕子楼, 凭栏远眺,遥遥望见半面江水,一行白鹭接二连三自天际掠过, 渐渐消失在熊熊燃烧的落日里,好一派春江晚景!他捏起那封书函,嘴角浮上一丝自得的笑,荆州许士衡这个时候也不过如此, 遂并未留意上头火漆,只刷刷甩开纸张, 气定神闲略略扫了扫。
毫无新意, 大将军自负文采激荡,这贺词自然不能入他法眼,正默想许侃还算识相,一行刺目之辞赫然映入眼帘--
“公乃行伊霍之事”!
那丝笑意陡然变冷, 大将军眯起眼,把书函举近几分,定睛再看一遍, 并没有错, 心底一阵恶寒。这一句于一片错彩镂金中拔地而起, 真可谓孤笔!毒笔!他许侃这是拿软刀子害他!
大将军压着怒,清楚绝非笔误,可许侃是个粗人,届时摆到台面上,十分好找借口,大不了赔个罪,倒显得他自己跟一个寒门老粗咬文嚼字。好啊,这是恶心自己来了,大将军冷哼一声,把那书函装好,缓缓下了燕子楼。
到听事这一路,大将军思绪渐冷,不复方才怒意,步子放得也慢:说到底,这是私人书函,天子看不到,百官看不到,可谓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那么,许侃到底心存何意?
许侃手中握有荆楚军,底下又有四大名将,当地百姓爱戴,这样的人物坐镇上游,大将军一直都清楚短期内动不了,他本打算先由着荆州,等拾掇了江左这批世家,届时自己再慢慢图谋,荆州也好,西北也好,总有解决的时候。许侃不傻,从不轻易趟建康的浑水,按兵不动,同江左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任由你江左闹翻天,只要不插手荆州便好。
至于先帝托孤,大将军想到这,满面阴鸷,许侃不是阮正通,他心底最看重的是荆州一方土地,是荆州百姓,君臣之道倒还在其次。只要自己给足空间,断不会贸然横插一脚他和乌衣巷恩怨,就是乌衣巷尚且了无动静,他许侃这个时候冒出阴阳怪气的书函是脑子犯浑?
若真是他犯浑倒还好了,大将军忖度半日,才喊来贴身小厮密语了几句。
大司农府邸里,皇甫谧刚换了衣裳,只得又去更衣,出了门方问小厮:“宾客走后,府上可有什么事?”
小厮道:“大人们刚走,府上就收到一封书函,不知何人所寄。”
皇甫谧皱了皱眉,便不再相问,等赶到听事时,只见大将军正拿着柄玉如意,一下一下敲着那唾壶,看上去不过有些无聊之色。
“子静兄,你来了。”大将军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座,随即把那书函扔了过去,只道:“子静兄看这个。”
说罢便留意皇甫谧神色变化,果真中途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复原,待看毕,又工工整整折叠重新装好。
“子静兄如何看?”
皇甫谧却就此沉默,似在思忖,外头天色有些昏暗了,大将军命人点了灯,直到一室光亮乍现,大将军就此望过去,才发觉大司农于光影中,竟有了风烛残年之感,一时也不免喟叹白驹过隙,大司农垂垂老矣!那么,他自己呢?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云。
世间伤心事莫过于此。
“许侃不过有意试探,大将军不必理会,只当全然不知,什么都无须做。这边越悄无动静,他那边越是猜不透,也不会轻举妄动,如此便好。”皇甫谧徐徐开口,大将军不免失望,嘴上却接道:
“子静兄所言,恰是我所思,不过犹豫罢了,既然是这样,我听子静兄的。”说着拍了拍手,外头小厮呵着腰进来恭候。
“子静兄大病初愈,本不宜随意叨扰,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彼此让了让礼,大将军亲自送出听事,只见皇甫谧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心底不觉惊诧,一场病下去,大司农仿佛忽然之间便老去,莫名让人感伤,他凝神看了片刻,方折身进屋。
大将军脚刚落地,屏风后便绕出一人影,呵着腰略略一见礼,正是大将军的长史。
“你都听见了?”大将军重新落座,姿势随意了许多。
长史默默颔首,见大将军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拿起那玉如意,打着拍子敲那唾壶,那壶边已缺了个口子,让人不由想起先前每每酒后,大将军喜敲唾壶,动辄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眼下,不曾见饮酒,倒还是这个动作,长史心思渐清,只垂首道:
“小人私以为大司农之法不妥。”
“哦?说来听听。”大将军手底动作不停,力度却小了几分。
九锡之礼,大司农借身体之由并未亲自到场,庙堂之上已有传言,云大司农与大将军日生间隙,多多少少,总是落人耳目,不过长史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几十载的情义,即便有隙,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趁势钻得了的,而这封信,大将军可是先让自己过的目……想到这,语气越发恭谨委婉:
“大司农所言不无道理,可眼下形势严峻,非常之时便不能走寻常路,万事需谨慎才更好。”
虽是几句废话,大将军却有触于心,却还是不动声色,只问:
“长史可有良计?”
长史听这话音,自觉火候到了,方道:“荆州地处上游,虽自有优势,可并不意味着建康就要受其压制,”说着打了个揖,“小人借笔墨一用。”
大将军不知其意,便比了个手势,长史起身铺开一张宣纸,挽袖随即画出了一幅草图来,长河之上自西往东,只标注了三个地方:
荆州、江州、扬州。
局势一目了然,大将军盯着这简单到极致的舆图,半日没有言语,此图一举击中要害,直达心底,点破他早年所图,只苦于并无合适机由罢了。倘是此时能解江州之困局,是再好不过的了。
荆、扬争衡,得江州者恒胜,倘江州在手,上游便受制于建康,这是铁定事实,谁都看得出来,至今江州都督仍是先帝年间任命的刘冲,此人出身一般,并无多大影响力,不过一条而已:刘冲同荆扬两边皆无交情,天子把重地交由他来坐镇,可谓用心良苦。
荆州和江左世家都打过刘冲的主意,此人软硬不吃,竟也让人无可奈何,好在两头都得罪,倒也让人安心。
他一个外姓都督,唯天子之命马首是瞻,确实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刘冲这个人,是个难啃的骨头啊!”大将军幽幽一叹,这人颇得儒家中庸之道,功绩不好不坏,谈不上升降,即便想要平级调度,天子亦会装聋作哑,力保刘冲,众人一时也动弹不得。
长史目中忽露精光,往大将军身侧近了近身,低声道:“眼下正有良机……”
大将军心底直跳,但听长史在耳畔私语一番,眼中渐布冷笑,一把顺起那幅舆图,对着光亮处,徐徐诵出那惯用的诗句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