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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樊聪连夜修了书函发回建康。邓扬立于马上,眯眼看那一抹疾驰而去的身影,心里有了数,含笑不语。
有了幽州军,北面雁门郡便无需担心。
晋阳这边,守城的本就胡汉参半,邓杨遣人四处散播消息,凡汉人降将,皆可免罪。一时人心浮动,内讧迭起,早自乱了阵脚。邓杨这才吩咐攻城,一时箭雨如流星,墙头尸首纷纷而落。城门忽就缓缓而开,原是有人有意放行,晋阳城轻而易举被攻破,士气大作,只等一声令下,南下攻打上党郡。
满月游弋在漆黑的浓云间,半边天空猩红如血。
帐内各位副将都在,意中人皆面色凛凛,精神大振。樊聪立于中央,眉宇间颇有得意之色,这些日子虽困苦了些,可战事尽在掌控之中,行军打仗完全没有之前想象的艰难……如此想着,更多了几分踌躇满志。
这些举动,自然皆落邓杨眼中,回想着太傅那些嘱咐,倒也忍下了不满,不过心里到底看不上樊聪等人,这些人,还真以为是靠自己的本事占得了先机?也罢,由着他们自我麻痹去!
攻打上党郡前夕,邓杨再次建议樊聪,攻城宜一切准备妥当,一鼓作气,步步紧逼,困他十天半个月,眼下这样冷,粮草一断,届时,内,人相食;外,无救兵,拿下并州就不在话下了。
“我与邓将军所见略同,”樊聪略略以示谦虚,邓杨心底冷嗤,暗骂谁知道你那鸡脑子里能想出个什么玩意儿!
“需要准备什么,邓将军尽管传令下去,有怠慢者,按军令处斩!”樊聪忽抬高声调,铿锵得很,眼神异常明亮,仿佛已看到了胜利的身影,这一声,震得邓杨耳鸣,这樊聪果真有心计,不说具体事宜,只吩咐自己去做,还尽显着他指挥有法,进退有方,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
“谨遵将军之命!”邓杨敛容见礼,折身出大帐时,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几下,心里早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遂大踏步去了。
造土山,挖地道,这些布置得快,出其不意。至于楼车、钩梯、冲车等器械,更要备得足。将士们携晋阳大捷的余威,士气充足,斗志满满。
子夜时分的并州城静谧无比,千万人家,庭院高门,浸在漆黑的夜幕之下,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眼前只是一座沉睡千年的荒都--边塞之地也确实有几分荒凉的意思。
空气僵冷,活动起来反倒一身暖和劲。并州战事这个局开的好,邓杨本来还担忧士兵们怯西北苦寒,如今大家精神气都在,便是好事。
邓杨一壁连接不断遣人传话,一壁应付各位副将林林总总细则,忙得脚底冒烟,额头沁汗,等到跃上马背,才微微眯了眼往远处瞧去:
森森城墙,沉甸甸压在眼前,那身后的千万枪尖闪烁的锐光,正明晃晃等着他们。邓杨全无畏意,跟着成若敖纵横西北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躯体里尽是杀人盈野的力量。
此刻,这股熟悉的劲头又重新升腾起来。
而身侧的赵器,平生第一次经历真刀实枪的战事,仿佛当日晋阳的血腥仍浓稠得裹住了呼吸,眼下,新的杀戮又近在眼前!他浑身的血像烈酒一样烧得滚烫,恨不能下一刻就同敌人来个干脆的了断,最初见到并州百姓的复杂心绪已全然消失不见,独剩凛凛杀气!
待一切就绪,诸将心思也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此刻都生出了万丈豪情:
与子同袍,岂曰无衣!说的就是此刻!
很快,军令传下来:
--攻城!
城墙上矢石如雨,城下则立了十来具高大的楼车,邓杨早安排了一众弓箭手伏在后方,一声令下,利箭如离巢的马蜂,一窝窝形成箭雨朝城头射去!
这箭头上早淬上了剧毒,墙头上的士兵纷纷拿盾牌掩住身子,而无物可挡的士兵则成片成片倒下,血污在巨冷的空气中很快凝结。
那些躲过矢石的士兵已奋力跃上墙头,哪里还顾得上生死,手里的兵刃毫不犹豫地砍向敌人,一时血肉肢体乱飞,利箭嗖嗖,擦着耳畔,众人只觉皮肉阵阵紧缩,一阵阵剧痛在身下各处炸裂开来,便再也没了意识。
半边天忽红起来,邓杨明白,遣入城的细作已得手,这粮草一烧,对方便是困兽之斗,军心不乱也要乱了!
眼下宜见好就收,邓杨拿定了主意,下令收军!那片天烧得越发旺,邓杨浑身着甲,立于风中,眉间皱纹深耸,花白须发随风而动,手中长矛握得异常紧,正留意大军有条不紊收局,却见樊聪手执火炬朝这边过来。
“邓将军这是何意?”樊聪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满,冷风噎人,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将军岂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邓杨险些笑出来,面上忍着,赔笑道:“樊将军所言甚是,只是我军虽略占胜局,可也损失不少,末将夜观天象,怕是要变天,将士们需要休整,况且,将军请看--”
说着手指向那猩红的天际:“城内粮草已烧,再逢上雨雪天气,他们便是十天半个月也撑不下去,而我军则到时元气已复,兵强马壮,再攻城,何城不破?”
一席话说的樊聪哑口无言,他自知在战事上远不如邓杨作战经验丰富,临行前,大将军也特意提醒过,不可太过擅作主张,邓杨的话还是要听的,可自己颜面到底失了几分,嘴上便不肯服软:
“既有天助,就再等些日子,不费吹灰之力也好。”
邓杨嘴上夸他一句“高见”,便懒得再和他解释,别过脸,和赵器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切果真如邓杨所料。
城内被困数月有余,既无粮草,又无外援,人自相食,死者不计其数。
城破只在旦夕,到底是边疆,莫名先落了阵冷雨,接着风雪大作。城外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掩了田野长沟,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
广袤原野,迁来的胡人也已同汉人一样,实行耕作。如今,累累白骨,有胡人的,也有汉人的,有嬉闹的稚童,有倚门含笑的老人,不过几日的事情,便彻底消失了。
咚!咚!咚!
一声撞击连着一声,黄铜大门断续发出吱扭声,仿佛一头史前巨兽,洪荒之力被一点点击打而褪,痛苦地摇晃起了身子,第一条裂缝既出现,便是兵败如山倒。
城破了!城破了!
叫声从四面八方而起,似乎皆朝城中涌去,无数身影混成一团再次倾巢而出,那些守城的人早已筋疲力尽,很快便化作一滩血肉。
赵器亲眼瞧见奄奄一息的守城士兵被先闯入的将士串在了长矛上,那身子直挺挺歪下来,血一滴滴从口鼻而落,一副狰狞的表情正对上赵器投来的目光。
他身子一僵,有瞬间的愣怔,心底忽就搅起一阵难忍的恶心,刚别过脸,一袭身影从不远处忽闪而出,伴着无比凄厉的惨叫,身侧随即追上来的即是本朝士兵。
待他看清那是个女孩子的身影时,那女子已一头撞在路旁的石板上,白皙的额头上淋淋漓漓一片红,映着未消融的雪,宛若红梅。
一个士兵恨恨骂道:“就是死了,老子也得受用一回!”
说罢便扯下了裤子,脚旁还坐着一个哇哇哭泣的孩童,士兵不耐那稚子碍他正事,被他拎了剑一下劈过去:那小小的头颅顿时跟瓜果似的破了,瓤子摔了一地。
便是近日来历经这般血腥,可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赵器只觉一阵若死的晕眩,那股恶心反胃彻底泛上来,他实在忍不住,踉踉跄跄朝着角落奔去。
最终扶着墙角,狠狠吐起来。
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般,赵器鼻翼扇动,呼出大口大口的白雾,身子虚弱至极,正要软下去,腰间忽多了一把力气,有人扶住了他:
“赵参军!您没事吧?”
赵器还没看清来人,就觉眼前一黑,来人惊呼一声稳稳拖住了他,赵器脑中尚存清明,硬是挣扎起身:“我没事……”
口中虽这般说着,腹内又一阵倒腾,他这回已没东西可吐,唯有波波酸水。
等到彻底清醒恢复,战事已彻底结束。
虽破了城,却成了废墟一片。官府府邸早被火烧了大半去,樊聪一众人便在风雪肆虐的断壁残垣间商议着如何处置外头的降者。
樊邓二人这边正谈在紧要处,外头一阵嘈杂,邓杨使了个眼色,赵器便执剑而出。
外头乱哄哄一片,看守俘虏的士兵们推推搡搡在大声嚷嚷着,赵器立在阶上急斥一声,底下声音才小了下来。
“吵什么!”
赵器皱眉看着底下人,身侧长史李正轻咳几声暗示,他这才发觉眼前士兵神情不对,眼神里分明跳闪着男人才懂的意味,又不时爆出一阵下流暧昧的笑,赵器顿时明了,不禁抬眼往俘虏中看了看。
过道中忽推出一胡人少年来,污血满身,青丝凌乱,仓皇环顾,怀中携裹着一团红影。
赵器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几岁的胡人少女,穿着一件豆沙绿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大片,露出柔嫩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发上挽着的一枝金步摇已斜坠下来,半边如瀑长发顺着颈项倾泄而下,与雪样肌肤越发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