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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临行前,邓杨特意来府上拜访。成去非正替父亲研墨,见邓杨一身戎装着明晃晃佩剑而入,寒意直扑脸面。邓杨须发已染霜雪,目光炯炯,嗓音低沉有力:
“见过大人!”刷刷行礼十分利落。
“你来得正好。”成若敖打了个手势,成去非便停了下来,退至一旁候着。
邓杨见成若敖不急不徐,到底按捺不住,面露难色:“大人,怎可叫我在那黄毛小儿手下打杂!”
成若敖抬首看看他,笑说:“你看你,还是老样子,怎么,吃不起这个亏了?”
“那倒不是,”邓杨旋即不好意思起来,按剑的手动了动,“只是这樊聪,最是刚愎自用之人,在那武卫营里耍耍威风罢了,哪里有打仗的本事!真个上了战场,不吓得屁滚尿流便是好事了!打胜仗?呸!”
一口痰飞出来,屋里回荡着邓杨的高音,成去非只觉溅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知他不服,又听父亲说道:“他刚愎自用,你气急败坏,倒肯定打不了胜仗。”
“大人……”邓扬一时语塞,愣愣看了看成若敖,继而叹气,摆了摆了手:“罢了,大人说怎么办,我老邓全听大人的!”
“不要和他起冲突,大将军也不傻,知他斤两,自会有安排,不过是想占份头功。他想要,就给他,你要沉住气,并州的事一定要解决,记住,管好你那爆性子。”成若敖缓缓起身,“让赵器跟着你,既历练他,也照应你。”三言两语,便去了邓杨的不快。
待邓扬告退,成若敖对成去非说道:“赵器沉稳,你告诉他,万一邓杨有压不住火时,他得说话。”
成去非点头称是:“王宁虽有些才学,人却贪得无厌,这样的人远不能坐镇一方,大将军当初想必也清楚。”余下的话未说,成若敖明白他所指,如今遣樊聪去并州是同样的境况。
“邓扬虽性急,却心细如发,又有赵器在,差不了多少。樊聪材疏志大,大将军这一局不能再输,带上邓扬这事才答应得这么痛快。再者,武卫营空出个缺来,自然得有人顶上。”成若敖话锋至此,滞了滞。
大将军想要西北军功,总得牺牲点东西,武卫营牵扯禁军,眼下樊聪走马上任,禁卫军便露了个豁口,等着太傅来补,两人也算默契一回。
成若敖不知何时拿出了棋,摆放好,说道:“你我几日没对弈了。”
他雍容的气度一直都不曾改变,眉目轩朗,长须,虽简朴却十分注意整洁,袍服每日都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在众人眼中,成若敖的心智和仪表完全一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完全符合古语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听闻南府兵士,有年过花甲者,仍在从役,又有总角小儿,且已在役。”成去非考量此事良久,才在此刻提及。
“这种境况,于理既薄,为益实轻,不如解放老弱吏役,免为民。”
“上月朱家修楼观,秦淮河引流改道,建康县垦田筑路,哪一样都少不得这些兵役,放谁不放谁,牵扯太多,不可。”成若敖轻描淡写执黑子先行,成去非明白父亲这是否决了,便不再提,换了话头:“太尉昨日下了帖子,温家幼子娶亲,请您过去。帖子里附带了一封短信,希望您能早些时候到。”
父子两人闲说几句温家婚事,温家幼子娶的是城北安文泰次女,门当户对,算是良缘。
不觉间,成若敖手底封了死路。
“给你西北的叔父去一封书函,他和范阳卢明是故交,这份情谊不能断了,要勤来往。”成若敖说着缓缓起身,“今晚有客人,你先去换衣裳。”
月上柳梢,虞仲素是同顾勉一起来的府上。
得了通报,成若敖命人拿了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来,又吩咐人快马去虎跑泉取水。
待泉水一到,几人一一落座,只见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茶具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看着茶色颇淡,但等入了口极为香浓,直透肺腑,果真是雨前的好茶!
三人之中虞归尘的父亲虞仲素最为年长,如今领的是虚职,专心于清谈立书,倒不大过问政事。
而阿灰的父亲顾勉则寡言内向,唯静听虞仲素同成若敖说起近日新著《老子》一事,成若敖百家皆有涉猎,造诣颇深,每有妙思,能使人豁然开朗,虽甚少参与清谈,却让人不容小觑。
两人相谈甚欢,顾勉也自得其乐,正说到兴头上,外头青石板路上忽响起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外头飞来小厮大声报:“顾家长公子到!”
顾勉不由皱眉,见顾曙抬脚而入,衣袂上的清甜气息随之而来。顾曙本就身子颀长,面白如玉,灯光下更是出尘。众人从他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待他一一行礼,才听他温软的声音响起:
“打扰几位长辈了,曙一来是跟家父呈报些事情,二来也是讨个主意。”顾曙立在中央,一袭竹青色长衫在烛光里很应眼下秋景。
“老六今晚同温、韦两家公子夜游,看热闹的百姓过多,不知怎的起了火,百姓慌张,”顾曙面带着笑意,嗓音越发柔软:“发生了踩踏,死了几个人,一对母女,另一个,据说是大将军府里的人。”
“寻常百姓倒无紧要,牵扯了大将军,曙思来想去,还是先报了几位大人来拿主意。”顾曙依旧从从容容看着众人。
顾俛怒火顿生,这子昭三头两日便跑街上浪荡,少不得是非,想到这,恨不能立刻拿了顾子昭来问话,却只看向成若敖带了几分愧疚:“这个关口,犬子怕是又闯祸了。”
看父亲满脸不自然,顾曙只伫立如常,面上还是清淡。
“先帝国丧,民间的禁令是一年,大将军很快就会得知此事,阿灰,你有什么想法?”虞仲素打量着顾曙,顾曙自幼聪慧,行事极其有分寸,断然不会一点想法也没有。
顾曙轻笑作揖:“伯父抬举我了,我得知此事后,正是没了主意,所以才贸然前来,还望各位长辈们定夺。不知大公子可有良策?”说着目光轻闪,很自然地望向一旁的成去非。
“与其等大将军发难,不如先行引咎,顾子昭他们应连夜奏表,写清事实,主动要求免职领罪。”成去非知他是谦逊,却也不推辞。顾曙低首微笑,复又抬眸对着几人说:“大公子所言是正理,曙赞同。”
众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成若敖。
“这样便可,阿灰去办吧。”
虞仲素思量半晌长吟一声:“太傅既无异议,思谦,我们就且先回去。子昭松散惯了,眼下要收敛些才是。”说着两人窸窸窣窣起身,各自让了礼,成家父子亲自送客。
待几人上了车马,成去非忽开口:“父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身后长灯随风轻曳,这句话清晰落入耳中。
成若敖转身上下看着两边朱门,神色安详:“你知不知道乌衣巷百年权势,是如何维系的?成家又是如何领江左世家之首的?”
一席话听得成去非心口发紧,却并不避讳父亲的目光。
“佛经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被暗箭所伤,你说,是要先救治此人呢,还是先找出放箭之人?”成若敖迈开步子,“好一句不预则废,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啊!”
末了的话露骨犯忌,父亲罕有失言的时候,眼神里染尽苍茫夜色,成去非一时无言以对,只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忽见父亲身子一滞,似是倾斜了一下,他赶忙一把扶住了:“父亲!”
说着才发觉父亲的手微微颤着,虽只有片刻功夫便复原,心底还是一沉。成若敖这是突然一阵心悸,头晕目眩,似乎手也不听使唤,半边身子发麻,倒并不太以为意,摆了摆手:“许是有些累了,无碍。”
很快,无边夜色消融两人身影,唯剩秋虫独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