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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晒坝边上两根竹杆上晒满了衣物,补丁摞补丁,洗得发白的多。偶尔有一两件看起来是新的。即使新应该有些年份了,应该是妈妈的嫁妆。蜀地湿润,衣物容易发霉回潮,需要经常翻晒。晒衣物,难道是“六月六”?
经过猪圈。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被唤醒。猪圈是单独筑的泥板墙稻草顶,里面隔开的两个圈,最多养4头猪。这年头人吃都困难,哪有余粮养猪?就是残汤剩水以及菜叶、野菜喂一头过年猪。
后门正是厨房和猪圈所在。两个黑瘦光着脊梁的大脑袋小不点正趴在大木盆上玩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洪岩也没管他们,凭记忆推开后门。正要进去,“大锅回来啦!”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还带着喜悦。
洪岩只好停下回了一声:“嗯,回来了!”再莫名其妙地随口道:“莫耍水,肚子痛哦。”
“大锅,你手里是什么?荷叶么?”又一个声音问道。
废话,明知故问。洪岩也没理会进了屋。后屋其实是前面一间往后接的一小间,总共一大一小两间屋。屋里太黑了,站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过来。
这是洪岩兄弟三人睡觉的屋子。让开身子,门外的光亮还有透过房顶亮瓦的阳光,他才看清靠南墙是一铺床,挂着看不清颜色打满补丁的蚊帐。床前床头各有一口柜子,里面是粮食或者一些家庭日用品。有时候还要上锁的,当然防止小孩贪吃偷拿。
放下手中的荷叶,洪岩在床头架子上翻找自己的衣服。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他哪里认识自己的衣服啊!没有内裤,试穿了两条平角短裤,后臀上有两补丁。遮羞之后,洪岩就努力打开柜子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小屋到大屋,两口柜子和两个大坛子都看了,空空如也,有几包种子、半包白糖、零散的个儿糖和一些不知名的宝贝。半坛子小麦,约50斤。大半坛子稻谷,六七十斤。米缸见底了,大小咸菜坛子5个。
全部家底吗?怎一个穷字了得!仅有的两口柜子还是母亲的陪嫁,红漆可见。可是,洪岩知道这绝对是家里的真实写照。
全家5口人,父母两人挣工分,年底清账每年都要倒补生产队。家徒四壁,怎一个穷字了得!这样的日子至少还得过两年。那时,作为首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试点省份,七九年就要分地了。生活才开始好转。可是两年后,父母却开始为弟兄三人未来筹划,建房订亲等事宜。虽说吃穿不愁,但是富裕却谈不上。一直等洪岩考上大学之后,两个弟弟能够出力,家庭经济状况才开始改善。不过,总是落后别人一步两步。
7岁启蒙到大学毕业苦读16年,又奋斗十几年到2005年评为副教授,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啊,还要重新奋斗28年,洪岩想想都头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遭遇的白眼,难道还要再来一遍?自己这一来那头的妻子、女儿又会怎样?
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重生,洪岩真的不想啊!
悲从中来,洪岩前门都没开,回身躺在昏暗的床上,忍受着霉气和小孩子尿床味,静静地流泪,然后疲倦袭来睡着了。
洪岩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让尿憋醒过来。上完厕所,发现墙上一把10厘米长1厘米宽的篾块,卫生纸的替代物。
刚才玩水的两个小孩也不知所踪。这时洪岩才想起,一个是三弟洪峥,可另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小从头发看应该是女孩的那是谁家孩子呢?为什么自己睡觉这一阵没人来打扰呢?
这时候洪岩想起重生的罪魁祸首,那就是河对面洞山梁顶的飞来石了。正午时分,热风阵阵,知了鸣叫。穿过小晒坝,走向竹林外缘,坐在斜坡上,失神地遥望着飞来石。
飞来石上有一个黑点,应该是队里的看山人。
洪岩听说母亲生病住院,利用“五一”黄金周独自一人回家探望。母亲病也不是太重,住了几天院之后就基本没事了。“黄金周”就是通过旅游消费拉动内需,洪岩当然也正好看看以前未曾留意过的家乡美景。5号是个好天气,他早早起床,在晒坝里打太极拳时,惊讶地发现日出时刻飞来石似有金光闪耀。于是,下午他带着侄儿侄女爬山去。
因为接近山顶的山壁陡峭,成年人上去都相当困难,所以很少有小孩子能爬上山顶,更不要说再爬上两米高的飞来石。有洪岩在倒也没有费多大力气如愿上了山顶平台。小孩子兴奋有加,嚷着要上飞来石。洪岩万分小心又万般嘱咐把小孩子轮流扶上石顶。最后,他禁不住内心的冲动,发了少年狂,登顶之后狂喊。不幸的是,因为先蹲后站位移性贫血而造成短暂晕眩失神从飞来石上摔下,仅仅靠着最后一点神智双手努力抓住大石滑下来,十指间的疼痛以及站立不稳而再次额角撞在飞来石上。他华丽丽的晕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回到7岁溺水时候。
多少人希望人生能够重来而不可得,他却没有任何惊喜。近30年的奋斗或者说苦苦挣扎才刚刚有点起色,再次回到起点能不让人沮丧吗?可爱漂亮的女儿、温柔娴慧的妻子,刚刚起步的事业,转眼如过眼云烟。
“大锅,你在看啥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洪岩的回忆。大锅?还小锅,平底锅呢!“呀,大锅哭了,我告妈妈去!”
洪岩惊得差得滑下坡去,赶紧用手背擦擦眼角拉住要跑的小丫头。
“小妹妹,来坐!”洪岩用手把地上的竹叶扫干净。小丫头小心坐下来,双脚吊在坡下,拉住洪岩的手不放。显然害怕掉下去。
“你告诉大哥哥,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又是哪个?”洪岩小声问道。
小丫头歪着头,眼里不相信的神色。“大锅哈(傻)了。不认得幺妹儿了吗?”
幺妹儿?幺妹儿……洪岩如遭雷击,再次呆呆地发起楞来。幺妹儿啊,是心底里刻意忘掉的一个名字,一生愧疚得不敢再想名字。那是他唯一的妹妹,可是后来却不知所踪。
记忆如潮水渐渐清晰。8岁,确实是8岁那年,也就是明年,实际上从今年秋天开始到明年夏天的东川大旱,春季颗粒无收,后来某一天父母一大早带着妹妹走了,晚上挑着一担白米回来。从那以后,再没有见过印像中的黄毛丫头。幺妹儿与洪峥其实是双胞胎。洪岩成年之后,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有意回避那段历史,有时发现母亲偷偷哭泣,唸叨着幺妹儿的名字。
这就是那个尘封的黄毛丫头,应该快3周岁了,瘦弱、枯黄的头发,同样光着上身。还有一个小妹啊!洪岩心头突然涌出一种责任来!把小丫头搂在怀里,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好幺妹儿,好妹妹,大哥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们了,绝不。答应大哥,以后永远不离开大哥好不好!”
小丫头在洪岩怀里挣扎了两下,扬起小脸,看着哥哥又哭了,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哇哇”地哭了,不过嘴里还是发出“幺妹儿不离开大锅,大锅莫哭了。”
多年没流过眼泪的洪岩,今天已经第三次流下了泪水,最后还是痛哭失声。如果说刚才还在怨老天怨重生的话,那么现在多少有了改变。不错,前生的辛苦与奋斗,虽然有成功但也不是没有遗憾与伤痕。
好吧,让成功继续,遗憾不再,家人幸福!或许从一刻开始,洪岩接受了重生这一事实,并将为自己和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亲人而努力!这辈子应该有个小妹,不,本来就有的,但不会再让她从身离开了。
少年派,加油!洪岩暗地里给自己鼓劲。
“红岩,你吃高粱吗?”后面又是稚嫩的童音在问他。
洪岩很诧异,谁会送高粱给他吃?高粱能吃吗?他松开搂着小妹的手,回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又是一个忘了容貌的人。不过,能喊他名字的要么比他年龄大,要么是他长辈,同院子里这个时候这个年龄的那就是短命的“幺爷”(小叔)了。
果然,幺妹儿伸出手来讨要:“幺爷,幺妹儿想吃!”
“不给你,理破手指!”幺爷干脆拒绝了幺妹儿。幺妹儿的脸一下垮了。虽然拒绝得狠心,但是却是实情。幺妹还小哪懂得用牙齿去剥表皮。
高粱当然不是高粱籽,而是玉米或高粱秆。有点像吃甘蔗。但是,只有那些不背“娃娃”的公玉米秆才甜,而且只近地端的几节有水。至于高粱秆也是这样,不结籽的公高粱秆是甜的。后来出现一种结籽也甜的甜高粱,从头甜到尾,但一般没人种植,易招贼。
幺爷比洪岩大半岁,不仅大半岁还长一辈。没得法,现在还讲究辈分的时代。小名叫二元,阴历二月出生的,以后的学名会叫洪建元。嗯,其实父辈的辈份不是建字辈,洪岩父亲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上学时老师给取名叫建国,后来二叔临近建军节叫洪建军,最小的三叔顺“建”下来了。
印象中小叔比洪岩要皮实得多,吃的好,穿的好,个子也比洪岩要高点。“百姓爱幺儿”嘛。这不他肯定又去生产队里的地里找的能吃甜秆了,一大抱呢。
看着小妹眼巴巴地瞅着小叔怀里的甜秆,洪岩不好拒绝了:“幺爷,给我两根吧!”
洪建元大气地挑了两根粗大的扔了下来,最后还教训的口吻说道:“莫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象个娘们!”然后转身往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