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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陆子冈把玩着左手掌心的玉料,沉吟了片刻后,便拿起笔在玉料上画出一片片枯叶,那一片片叶子正好画在了黄褐色的和田玉籽料留皮上,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秋风萧索的意味立刻就盈满整块玉料。
画完枯叶之后,陆子冈停顿了片刻,几次抬笔又几次放下,终究没有落笔。
他下意识地拿起了手边的刀,对准手中的玉料,微一用力,刀尖就如同切豆腐一般把玉料破开来。
从几千年前开始,琢玉师的工具,就是一种俗称“水凳”的砣机。砣是一种圆片状物,旋转起来之后,就用这种均匀的摩擦力开始琢玉。虽然数千年来,驱动砣机的方式从人工改进到了电能,但琢玉师依旧用各个尺寸的砣机来琢玉,除了陆子冈。
他的刀,因为缺少了解石的锟刀,所以只能雕刻一些小件的玉器。
这一世的他没有学过任何雕刻的技巧,但自从前世的记忆回来了之后,只要他握住刀,整个身体就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能够雕玉。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练习了数十块玉料之后,他的手感越来越好,以至于每时每刻不拿块玉料在手心捏着,就会全身都不舒服。
枯黄卷曲的枯叶在刀的雕琢下一片片地出现,陆子冈接下来连草稿都没有打,完全靠感觉继续雕琢了下去。哑舍内的长信宫灯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却又异常的明亮,一点都不妨碍陆子冈琢玉的视线。很快,在萧萧而落的枯叶之下,出现了一个古式建筑的一角,一袭珠帘长长地垂下,珠帘下方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无限怅然地抚摸着栏杆,珠帘之上还仿佛挂着几抹清幽的霜华。
虽然只是一只手的剪影,但依旧能让人目不转睛地把视线聚焦在那里,恨不得想要挑开珠帘,看下藏在后面的美人究竟是何等倾城之色。
陆子冈抹去玉料之上的碎屑,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把玉料翻转过来,刻下了王昌龄的一首《长信秋词》:“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刀极其锋利,但这二十八个字陆子冈却写得婉转清丽,缱绻绵长,随后习惯地在后面落了一个子冈款。玉件雕琢之后并未抛光,却在黄色的灯火下映出一种沧桑晦涩的质感。
陆子冈呆怔地看了这块新鲜出炉的玉件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把它丢进了柜台下面的竹筐里,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玉器击撞的声响。那个竹筐里已经积攒了大半框未抛光的半成品玉件,都是陆子冈这些天练手的习作。若是有人看到的话,不禁会眼前一亮,说不定还会评价这个琢玉师仿子冈款仿得非常不错呢。
清洗了双手,又清理擦拭了柜台抹掉玉屑,把刀擦净放进怀里,陆子冈这才拿起锦布之上的长命锁,闭着眼睛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向后靠在椅子上假寐。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医生带着晚餐推门而入,那小笼包的香气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夹杂在微凉的秋风中,就那么穿透了哑舍店内的熏香迎面袭来。
“这个月是今天吧?还有点时间,我们赶紧吃完就上路。”医生动作麻利地打开饭盒,熟练地从哑舍柜台里找到他常用的筷子,拈起小笼包就开吃。
上路什么的,用在这里真的好吗?陆子冈的额角抽搐了两下,也没挑剔医生言辞无忌,把手中的长命锁挂在脖子上戴好后,就闷头把属于他的那盒小笼包吃了个干干净净。
两人动作都很快,医生把饭盒拿出去丢掉之后,便抬手看着手表道:“是不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走?我还能睡一会儿不?今天这场手术站了八个多小时,真是累死了。”
陆子冈看着医生已经毫无形象地瘫倒在黄花梨躺椅上,沉声道:“不能睡了,我们这回要换衣服。”说罢便起身朝哑舍的内间走去,不一会儿就拿出来两套衣服和两顶假发。
“呦呵!玩cosplay吗?不用了吧?我们每次穿越也都只停留一小会儿,还换什么装啊?再说,我们目标不是回到几个月前吗?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们这次又回到几百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啊?”医生嘟嘟囔囔着,但却没拒绝换装的提议,反而兴致勃勃地脱下休闲装,在陆子冈的指点下把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穿在了身上。
“就算是很短的时间,也要做到完美,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被别人当疯子怪物一样看着。”陆子冈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医生却完全没察觉到为何陆子冈这回这么精确地预计到他们会穿越到什么年代,毕竟每个时代的服饰也不同,而陆子冈拿给他的分明是明朝中期的服饰。医生只是隐约感觉有些奇怪,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哑舍的内间里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鸟鸣和厮打声。
“三青和鸣鸿又闹起来了?”医生心疼地直咧嘴,但却半点要冲进去给自家三青撑场面的意思都没有。开什么玩笑,那是两只神鸟级别的战斗,他一个凡人冲进去岂不是要完蛋?“那胡亥哪里去了?都不过来领自家鸟回去?”
“我也不知道。”陆子冈径自往头上戴着假发,自从上次胡亥说下次要来一起用洛书九星罗盘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鸣鸿是一个月前失魂落魄地飞到哑舍的,一看就是与自家主人走散了。陆子冈也不是神仙,没有胡亥的联系方式,只好就养着鸣鸿。至于它愿意和三青干架,他就专门给它们俩腾出了一个单间,屋里什么都没放,随便它们打个天翻地覆。
医生一开始也是担心不已,但后来发现三青和鸣鸿势均力敌,顶多就是各掉几根毛,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闲心收集了它们的毛,用哑舍里的铜钱做了几个鸟毛毽子。
医生在陆子冈的帮助下戴好了假发,在头上戴了四方平定巾,摘了眼镜,对着镜子照了照,倒是真有种书生感觉。拿着手机自拍了几下,还发到了朋友圈炫耀,医生这时才发现陆子冈正拿着罗盘发呆:“怎么了?罗盘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什么。”陆子冈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把罗盘微调了几个格。
医生不疑有他,把手机丢到一旁放好,因为科技用品穿越之后就会因为磁场缘故,完全不能用了。否则他真想带着手机去古代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也好。像以往一样,医生一边默默吐槽一边和陆子冈一起把手按在了罗盘之上。
二
一阵熟悉的眩晕之后,医生首先闻到了一股清新得无法形容的草木味道,让在城市雾霾中已经污染的肺立刻重生了。
只是他还未等睁开眼睛确认自己到了哪里的时候,就感到一股大力袭向了双膝,他一下子就站立不稳摔倒在草丛中,后背还被人粗暴地用刀刃抵住,刚刚戴好的假发也被人揪了下来,露出了他们寸长的短发。
医生艰难地在草丛中睁开双目,不意外地发现陆子冈的下场也和他差不多,都被几名全副武装的古代士兵擒住。而陆子冈手中的罗盘却跌落在地,被一个士兵收缴了去。医生六神无主,他们万一拿不回罗盘,岂不是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医生听到押着自己的那名士兵高声禀报道:“报告夫人!抓到倭寇奸细两名!”
随着这句吼声话音刚落,医生就感觉到有一个黑影遮住了太阳,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他拼命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名英姿飒爽的戎装女子,手持一柄系着红缨的战矛,正眼神锐利地低头看着他们。
医生揉着被磕出一块淤青的膝盖,听着陆子冈在跟那名戎装女子解释他们的来历。陆子冈说话的语调和语气与现代的普通话有些差别,像是带了一种奇怪的口音,但医生多少还是能听得懂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么溜。
他们出现的地方并不像前几次那样,在繁华的城镇中,而是在一处荒郊野外,远远的还看得到旌旗招展,能闻得到些许海风咸腥的味道。医生看不出来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便把目光落到了和陆子冈交谈的年轻女子身上。
那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杏目白肤,五官秀丽,个子能有一米七往上,一身黑色的戎装更是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若是放到现代,那绝对是个受人追捧的模特明星,现在即使不涂脂抹粉,也遮盖不住她的容姿。
医生平日里倒也不是见不到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但这么个年轻女子居然还是一队士兵的领头,就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周围的士兵们立刻对医生怒目而视,瞬间就有人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医生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王瑛也听到了那边的骚动,却只掀了掀眼皮,并没在意。
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若是按照惯例,应该扔到大牢里严刑拷打的,但她看他们双手细白无力,这人又是一口京畿地区的官话,说起京中风物都侃侃道来,又说自己是苏州人士,换了苏浙一带的吴侬软语也说得无比熟练,便卸下了几分戒备。
只是王瑛也并不因此信了他们,现在近海的倭寇,也并不都是日本人,自从朝廷取消了朝贡贸易,执行海禁之后,竟有许多中国人心甘情愿地冒充倭寇,进行海上贸易,拥兵自重。说白了就是山贼土匪的另一种形式,换了地盘,成为了海盗。就是朝廷喜欢自欺欺人,依旧用倭寇来笼统称呼。
但王瑛看到这人头上的短发,倒是撇了撇嘴,没听说过哪个倭寇还有剃发的习惯。
就在此时,又有一队士兵小跑了过来,对王瑛恭敬行礼道:“夫人,将军有请。”
王瑛柳眉一敛,却并不多言,挥手指着陆子冈和医生两人道:“带走。”
虽然并未解除他们两人是奸细的嫌疑,但待遇倒是比之前好多了,陆子冈推说那罗盘是他们寻找风水宝地所用,倒也没人为难他,把罗盘塞了回来。医生见状赶紧低声问道:“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陆子冈边走边低头看着罗盘,半晌苦笑道:“可能是刚刚摔了一下,罗盘的指针往回走的速度有点慢,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阵了。”
“要待上一阵啊?那这里是哪个朝代,哪里啊?怎么是女人带兵啊?看起来也不像是花木兰或者杨门女将啊!”医生一听罗盘还有用,只不过是需要多待上一阵,也就没太担心,转而好奇起来他们所处的年代了。
“看这些士兵的穿着,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颜色为红,所以又称红胖袄。这是典型的明朝士兵服饰。况且他们怀疑我们是倭寇,那么多半就是明朝嘉靖年间,而且听他们的口音,此处应是山东一带。”陆子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倒是把他们所处的时间地点猜了个七七八八,让医生各种崇拜侧目。
“那你再猜猜,那女子究竟是谁啊?”医生用下巴指了指走在他们前面的那名戎装女子,他就不信陆子冈这么神。
“其实很好猜。”陆子冈勾起唇角笑了笑,“戚继光戚元敬正是出自山东一带,他十七岁就秉承父命,袭职了登州卫指挥佥事,这可是正四品的官职,算得上是高干子弟。而他的夫人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父亲是总兵大人,将门虎女。据传戚王氏自小习武,舞枪弄棒,发起火来,连戚元敬都不是她的对手。”因为在背后评论,陆子冈的声音也尽量压到最低,但他分明还是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王瑛步子慢了少许。
“这么厉害?你确定是她?”那可是抗倭英雄戚继光啊!就算是戚大将军让着老婆,那也挺恐怖的了……医生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现在还全须全尾地活着简直就是老天开眼。
“我刚刚问了下,现下是嘉靖三十三年,戚元敬二十六岁,应该已经是山东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的武官,可谓封疆大吏啊。一会儿要是见到了人,你可别扑上去求签名什么的,太丢人了。”陆子冈不放心地叮嘱着,主要是医生这人很不靠谱。
“看你说的……”医生悻悻然,不过他忽然一怔道,“嘉靖年间,炉子啊,那个陆子冈不也是嘉靖年间的吗?”
陆子冈拿着罗盘的手颤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说道:“啊,前世的我,应该两年前就被处斩了。”
“真是巧啊……”医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向来都不认为自己的前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不会认为扶苏就是自己,所以分得很清楚。即使那次穿越到战国时期,也没半点不适应,并没有想要再去见见那时候的扶苏什么的。但陆子冈的情形和他好像有些不同,只是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医生和陆子冈两人太没有威胁,走着走着,押着他们的这些士兵们就已经开始闲聊了起来。
他们是在戚夫人的手下做事,自然是偏向着她,说着什么自家将军和夫人斗气,又打不过夫人,一怒之下搬到了军营中去住,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这次请夫人去军营,恐怕是要给夫人一个下马威。
医生听着这些八卦,感觉自己整个世界观都碎了,历史书里描画的那个威武强悍的戚继光,竟然怕老婆?还被赶出了家门?还要靠下属撑腰?
也许是不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或者急着去凑热闹干脆就把他们给忘记了,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医生和陆子冈居然就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军营,甚至进了中军大帐。
只见中军大帐中乌泱泱的一片片甲胄银光,在王瑛走进去的那一刹那,众将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那经历过沙场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甲胄和兵器磕碰的肃杀声音几乎要震裂医生的耳膜。他拼命地从人群的缝隙中往中军大帐的正中央看去,果然看到一位身高足有一米八几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全身穿戴了银光锃亮的盔甲,看起来威武霸气,甚至朝王瑛举起了锋利的腰刀。
“叫我来做什么?”王瑛从容不迫的清冷声音在大帐之中响起,没有半分怯懦,甚至还有股迫人的杀气。
医生瞪大了双目,这是要上演家暴的节奏吗?
中军大帐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名年轻的将军身上。
只听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中气十足地吼道:“请……夫人阅兵!”
医生:“……”
三
戚少将军和夫人的轶事,再次成为军营的笑谈,因为这两位的相处模式已经被他们看在眼里七八年了。倒也没人嘲笑戚少将军怕老婆,只不过都纷纷揣摩下次两夫妻交锋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戚少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去跟夫人住。
医生一开始也完全无法适应这种轻松调侃的氛围,这是礼教森严的封建时代吗?怎么感觉跟现代没什么两样啊?不过不管他适不适应都需要留下一阵子了。
和陆子冈确认了他们即使在古代待了很长时间,回到现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医生便心安理得地在军营住下了。反正他们也不用出操,只是帮忙做一些杂事,对于医生来说有种在电影片场的感觉。
陆子冈化名为夏子陆,因为“陆子冈”这个名字在此时还是比较出名的,而医生却对自己的化名颇有异议。
“为什么擅自就说我叫医生啊?姓医名生?你敢不敢直接报我的名字啊!”医生放下给马匹洗澡的刷子,按了按酸痛的肩膀,低声跟陆子冈抗议道。
“我这是为你着想,万一你要在历史上留名了怎么办?你父母还敢不敢给你起和历史名人一样的名字啊?你以为都像我爸那么强悍啊?”陆子冈义正词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父亲也算是厉害了,他又不是衔玉而生,身上也没留有子冈款,他爹怎么就给他起了个陆子冈的名字?
医生想了想,也觉得陆子冈说得很有道理,只好闷头继续干活。他们两人虽然只是做杂事,但事实上还是有人监视的,陆子冈说过看罗盘的指针移动速度,他们至少也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只是在半天之后,医生就已经开始怀念起现代的空调和手机了……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平和的军营上空,本来昏昏欲睡的医生立刻惊醒了过来,看着军营内忙乱跑动却又不慌乱的士兵们,随手抓到一个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有倭寇上岸了呗!”那小兵指着远处冲天的烽火显然是习以为常,但随后号角声几长几短地陆续传来,他也随之变色道,“这回倭寇的规模庞大,你快松手,我要去列队了!”
医生看着那小兵跑向即将出征的队伍,惊愕非常,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和平年代。在这里,那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小兵,也需要拿起沉重的刀剑,保卫家园不受侵扰。
因为身份敏感,医生和陆子冈被勒令不许四处乱走,还由四名士兵看守。一半士兵出击了的军营显然冷清肃穆了许多,再也没有人有心情去闲聊戚少将军的八卦,而戚少夫人也全副武装,手持战矛,卓立在中军大帐之中,静候战果。
这样的场景,显然已经在这些年中不断发生,士兵们虽然心中担忧,但表面上依旧神色平静。医生却推了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陆子冈,按捺不住地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子冈笑了笑道:“不会,戚家军战无不胜,这么点日常骚扰,不在话下。况且抗倭的重点在江浙一带,这几年戚家军只是在山东练兵,明年就会调任浙江台州了。”
陆子冈说得声音很低,但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明显察觉到监视他们的一个士兵皱了下眉毛。此后不管医生再缠着他问些历史上的问题,陆子冈也都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再透露了。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捷报才传来,随着捷报而回的,就是数百名伤兵。除了护送伤兵而回的几队士兵外,其余将士都随着戚少将军继续清剿倭寇,而戚少夫人则主持大局,安排随军医官救治伤兵。
陆子冈一个没有留意到,就发现医生已经消失了,而他也没太意外地,就在伤兵营发现了忙得不亦乐乎的医生。
“你在做什么?”陆子冈脸色阴沉地擒住了医生的手臂。
“救人啊。”医生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水,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救人。”陆子冈沉声道。
医生定定地看着陆子冈,难得地收起了笑容:“你是对我上次在民国年间救了那个人的事情耿耿于怀,是不是?”
陆子冈沉默了片刻,便诚实地点了点头道:“没错。你不应该救他的。”
“那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在现代,也不过是初中生而已!你看看这些士兵,他们也同样不过是十几二十岁,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能硬下心肠?”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当时惨烈的情况,也许是因为身处满是伤患的伤兵营导致的心绪烦躁,医生的语气尖锐了许多。
陆子冈锁紧了眉,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是的,我的确没办法硬下心肠,所以当时也就没有拦下你而袖手旁观。但如果我们不去找老板,就不会出现在那里。我们确实干扰了历史,这是事实。还好看起来这个小插曲对现世影响并不大,因为我们上次救的可能是一个无名小卒。但这次呢?万一你救了一个本该历史上铁定会死去的重要人物,历史出现了拐点,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后面的话隐去没说,上次他们在汉朝就直接出现在汉平帝刘的寝宫里,也是上天保佑,刘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否则被医生一救,岂不就是完全改变历史了?
医生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倭寇们杀人是想要抢夺百姓的财物,士兵们杀人是要保护家园,杀人是需要动机的,但救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陆子冈束手无策地看着医生继续埋头给一名小兵接骨,周围刺向他的目光令他坐立难安。其他人听不太懂他们在争执什么,但却都能领会到他是想阻止医生救治他们。随军的医官都只会简单粗暴的外伤治疗,又怎么能跟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外科医生相提并论。即使医生只是心胸外科而不是创伤外科,可那医术也是甩随军医官几条街去了。
伤病营帐中的目光让陆子冈无地自容,更像是看透了他心中藏有的全部隐私一般,让他慌忙离开。等他出得帐后,便看到一身黑色戎装的王瑛站在帐外,正静静地等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二人是何来历,也不知道你们二人有何矛盾。”王瑛淡淡说道,右手战矛上的红缨随着晚风徐徐飘扬,“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有矛盾,无法避免。但在军营,请你尊重士兵为守护家园而做出的牺牲。”
四
陆子冈怔怔地站在伤兵营帐前,许久都回不过神。王瑛早就离开了,来来去去许多士兵都忙碌得没工夫在意他站在这里,直到太阳移到正午,军营前传来阵阵人声,正是戚少将军凯旋。
军营上下一片欢声,火头兵早就准备了庆贺的伙食,军营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肉香。陆子冈这时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寻地方去领吃的,顺便帮医生也领一点。虽然他还是无法赞同对方的行动,但显然他也无法阻止。
就在这时,他却被人在背后叫住了。
“子冈……陆子冈?”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陆子冈反射性地回过了头,却立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前世的自己长得像不像,因为毕竟前世记忆中的铜镜看起来比较模糊。但看那人惊愕万分的眼神,他就知道答案了。
“你是陆子冈?”那人满身血污,却不掩那英俊神武的身姿,正是大名鼎鼎的戚少将军。他一回到军营就赶到伤兵营来看受伤的属下,结果发现了那名疑似倭寇奸细的人正在全力救治伤兵,难免就对和他同行的另一个人感兴趣起来,却不曾想竟是个认识的。
戚少将军忽然收住脸上的惊疑不定,拉着陆子冈走到一旁稍微僻静点的营帐里,盯着他疑惑地问道:“子冈,你不是……不是被处决了吗?”
陆子冈深吸了一口气,从尘封的久远前世记忆中,找到了与戚少将军的交集,勾唇苦笑道:“想来……是陛下不忍我的技艺失传吧。”
地方官难当,如今的世道,每次上京述职的时候,都要上缴京官很多年礼,想当初戚少将军上京的时候,也曾在哑舍变卖过戚少夫人的首饰,当时陆子冈虽然名满天下,但仍在哑舍帮忙,一来二去,倒是熟识了。那王瑛手中的屈卢矛,就是当年陆子冈在哑舍之中翻找出来,戚少将军买来送夫人的礼物。
虽然陆子冈给的理由有点离谱,但今上的性子本就难以琢磨,十多年都未曾上过朝,一心求仙问道,当时要处决陆子冈的理由更为离谱,所以戚少将军也没太细想就相信了。他看着陆子冈寸许的短发,心情颇好地取笑道:“怎么?一时没想开,剃度出家了?”
陆子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短发,没好气地反击道:“剃度出家也比请夫人阅兵的好。”
戚少将军没想到自己窘迫的一幕都被别人看到了,若是下属还好,反正他官职比他们大,倒也不怕他们私下嘲笑,但换了旁人,他就忍不住解释两句道:“夫人为我吃了太多的苦,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疼老婆。”
陆子冈熟读历史,知道这戚少将军虽然算得上是明朝嘉靖年间的高干子弟,但却算不上真正的高帅富。因为他要自己养兵练兵,还要四处打点京官。戚少夫人把嫁妆都拿出来给他,还要操持家务,甚至在几年后的台州,还要以女子之身上战场守护整个城池的百姓,真所谓是历史上少有的奇女子。
想到那个手持战矛在晨光中坚强而立的女子,陆子冈忍不住说道:“少将军,对夫人再好一些吧……”他不知道医生是否能救得别人的性命,因为在他的眼中,那些伤兵都已经是作古的人了。但他真的不忍心那名敢爱敢恨的女子受到伤害,即使他知道自己多说一句话,也不可能改变分毫。
戚少将军闻言立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夫人,你可别有什么歪念头!”
陆子冈彻底无语,他能有什么歪念头啊?王瑛明显已经是全体戚家军士兵心中的女神,戚少将军要防的人海了去了!
“哦,对了,都忘记了,你都剃度出家了。”戚少将军看到了陆子冈颈间从衣襟处滑出来的长命锁,想起他的往事,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子冈,看开些吧。”
陆子冈还以为自己藏着的心思被人看穿,瞬间就僵硬在原地,还好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借着低头看长命锁的姿势,掩饰了眼中的失态。
五
戚少将军身负重职,刚刚打完一场剿倭战,需要做的事情狂多,自然不能站在这里陪陆子冈闲聊。但经过他确认了陆子冈的身份,至少能摆脱被监视的待遇了,还专门给他和医生整理了一间营帐休憩。
陆子冈给医生领了饭食,两人在伤兵营中草草吃了一顿之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医生就又被叫起来查看伤兵的情况。好在他也不用每个伤兵都照顾,只是需要救治一些随军医官束手无策的重伤兵。陆子冈也没有再拦阻他,甚至还伸手帮忙,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看过医务剧的陆子冈总比其他古代人适合当助手。
“怎么想通了?”医生嘿嘿直笑,显然很高兴陆子冈能回心转意,不过也还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虽然我们是在历史之中,但命运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们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万一历史上这些人就是命不该绝呢?
“没有人说不能改变什么,对于我来说,我回到的是过去,但现在遇到的人都是活着的。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陆子冈系着绷带的手一紧,见他手下的伤兵无力地闷哼了一声表示抗议,医生便连忙接过手去重新帮他绑好绷带。陆子冈站在一旁,苦涩地抹了把脸。
并不是上天的安排,而是他想要来到这个时代,只是……时间上还是差了那么些许……
“对了,为什么这回没有看到老板啊?”医生忽然想起了他们穿越的重点,“老板一般都是在城市里开古董店的啊……所以我们以前穿越才那么安全,这回也太危险了。”
“……也许是罗盘出现了问题。”陆子冈回答得有些没底气。
医生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再次专注于救治伤员中。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但也无法做到百分百地从死神手中抢人,再加上古代的急救设施简陋,还是有一部分重伤兵遗憾地逝去。医生也并不太难过,只是感到些许遗憾,毕竟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外科医生是见惯了人的生死的,但他并没有因为见得多了而感到麻木,反而会因为知道每个生命背后所牵挂的亲人家属们,更加全力以赴。
陆子冈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他本身就没有立场阻止。若不是他对罗盘动了手脚,他们压根就不会遭遇到这样的情况。
重伤兵安置好了之后,还有一些其他伤兵来陆续排队给医生查看,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直到医生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坐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个黑衣戎装女子,一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戚少将军在她面前都唯唯诺诺,医生就忍不住畏缩,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也受伤了?”
他们现在身处伤兵营,王瑛却一点都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递了过去:“帮我把把脉。”
医生看着递到他面前的那只修长优美的手,很想跟她解释中医和西医的区别,他虽然学过些许中医药学,但完全不会把脉好不好?
王瑛也没催促。虽然她的夫君是在山东本地服役,亲眷也是可以随军的,但她平时并不住在军营,而是住在附近的城镇中,若不是昨日她夫君来了那么一出“请夫人阅兵”,她压根不会留在这里。但昨晚倭寇进犯得蹊跷,她也不能现在就冒着危险离开,索性就住下了。
医生端详着王瑛的脸色,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了几句对方的身体状况,沉吟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说道:“夫人这种情况,很像是喜脉啊。可惜我学的是外科技术,对把脉实在是不在行。”
一旁的随军医官立刻请缨,虽然他医术不高,但分辨是不是喜脉还是会的。一时间伤兵营内人人紧张,戚少将军和少夫人伉俪情深,但一直没有子息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只见那名留着山羊胡子的随军医官诊了又诊,终于面露微笑地宣布道少夫人是有了喜脉,已有两月有余。
就算王瑛再性格坚毅不似一般女子,此时也忍不住霞飞双颊,低头抿唇而笑。
当即就有人呼喝着要去跟戚少将军报喜,可那几人还未跑出伤兵营,急促的号角就又在军营上空响起。
王瑛听着不同寻常的号角脸色一变,还未说话时,就听到有人冲进营帐,疾声禀报道:“少夫人!倭寇于牟平县、蓬莱县、文登县三处登岸!少将军和同知大人已经分别带兵迎击,请少夫人回登州城暂避!”
“不用凭空浪费兵力。”王瑛淡然道,“我就在此,元敬还能如此无用,连老巢都被那帮倭寇端了不成?”
伤兵营内众人轰然应允,许多自认为轻伤的士兵,只要是能爬起来的都重新站了起来,穿戴好盔甲,准备随时上战场,士气昂扬。
六
这是一场硬战,不远处不断有烽火冲天而起。
倭寇登陆是有规律的,他们多来自海上,船在海上行驶必须依靠风力。一定的季节就刮一定的风,倭寇什么时候在沿海登陆,大致会在哪里登陆,基本上戚家军都已经摸得很透彻了。
北风多时,南侵广东,东风多时,西扰福建,东北风或者正东风多时,分犯浙江和江苏,只有当东南风多时,才直扑山东的登州和莱州。现在分明已经是重阳节之后,早就已经不再刮东南风,可倭寇却连连登岸,可见这次侵扰不同寻常。
医生再也没有了休息的时间,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送过来,有些人甚至等不及救治,在送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死去,医生从未经受过如此艰难的抢救过程,到后来整个人都已经麻木。
陆子冈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是怕罗盘指针恢复的时候他们不在一起。他并没有医生那么忙,所以有闲暇注意到,其实医生抢救回来的伤员,大部分都因为再上战场或者伤口感染恶化,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黄泉路。
难道说,命运终归是命运,就算他们已经做出了微小的改变,但依旧会被历史无情地修正过来吗?
陆子冈无法不让自己多想,但还是想到了某件让他胆寒的事情。
所以当他踏入中军大帐时,丝毫没有意外地看到那已经穿戴起盔甲的王瑛,正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擦拭着手中的战矛。
“《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有云,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屈卢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为阵关下。”陆子冈缓缓说道,“屈卢之劲矛,干将之雄戟。屈卢乃是古代善造弓矛的良匠,能与干将并称,可见其名望。少夫人手中这支屈卢矛乃是令夫君当年在哑舍所买,我当时还在好奇,何样女子才会喜欢此物。”
王瑛并未说话,而是在擦拭好锋利的战矛之后,几近肃穆地开始整理战矛上系着的红缨。
战矛上所系的缨其实也是实战的需要,并不是装饰用的。因为当矛刺进或是抽出敌人的肉体时,都会有鲜血喷溅而出。为了防止在战斗中被血污溅得满身,避免枪杆湿滑,所以缨是必不可少的存在,而且缨的长短多少也是需要调整的。而缨是红色的,也是因为被血浸染了太多次,不管是什么颜色最终也都会变成暗红色。
“元敬曾跟我说过,这是一柄无坚不摧的战矛,可以刺穿任何阻挡在它面前的事物,不管是敌人还是命运。”王瑛重新系好红缨之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擅闯中军大帐的陆子冈,“我很喜欢它,自从元敬把它送给了我,我就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想要做的事。”
陆子冈无语,原来戚少将军怕老婆是因为这屈卢矛吗?看来罪魁祸首还是他来着……前世的他怎么就想不开,把这个惹祸的屈卢矛卖出去了?
“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有矛盾,无法避免。”王瑛缓缓地重复着她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我虽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矛,却也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面盾是我永远都刺不透的。”
她坚毅地扬起下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铁质的盔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元敬练兵,他知道跟京官低头与他们同流合污,在历史上会对他的评价留下怎样的污点,但他依旧如此。我也知道和夫君相处,应该和颜悦色举案齐眉,但我也依旧如此。
“我知道此去有可能失去孩子,我应该听元敬的话好好退回登州,但我依旧如此。
“所以不用来劝我,作为锋利的矛,一生的命运,就只能是一直向前!”
身着盔甲的女子手持战矛,目光坚定地向前走着,浑身都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元敬若是死了,我亦不会独活。”
陆子冈听得有些怅然,待王瑛即将走出中军大帐之时,不由得出声问道:“你们上战场……就不怕死吗?”
王瑛没有回头,她带着淡笑的声音却随着晚风缓缓飘来。
“不管上不上战场,人不都是一样会死的吗?”
七
陆子冈并不知道王瑛有没有凯旋,因为他很快就发现罗盘的指针快要复位,急忙跑回了伤兵营,拽着医生到了僻静处,两人经过了一阵熟悉的眩晕,终于顺利地重新回到了哑舍之中。
哑舍的店铺内还飘散着小笼包的油腻味道,他们看起来只离开了一瞬间,但事实上他们已经在明朝的军营里待上了好几天。
两人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各自找了椅子瘫坐了下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对了,那个戚少夫人,后来没出事吧?”医生揉了揉眼睛,找到自己丢在一边的眼镜戴起来,忽然想起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到有人说戚少夫人要亲自带兵出征。
“没事……历史上,她和戚将军都活了很久。”
“哦,那就好,他们这一对真让人羡慕,他们的孩子一定也很牛叉。”
“不……事实上,戚少夫人一辈子都没有生下孩子……她怀上的这一个,定是流产了……”
“啊?不会吧?”
“而且因为她没有生下孩子,戚元敬在十年后纳妾,本是神仙眷侣的两人就此貌合神离,最终戚少夫人毅然和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哑舍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身穿黑色戎装手持战矛的刚烈女子。明明已经是历史上逝去几百年的人了,但却仿佛之前还活在他们的视线中,一伸手,就能碰触得到。
陆子冈低头隔着衣服按了按颈间的长命锁,端详着手中的罗盘,面上露出了踌躇不决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