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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寺中游逛一圈,到中午吃饭时,张牧云便和月婵去寺里香积厨中讨得一份素斋,也没去和尚们吃饭的饭堂,只在附近寻了一处树下的花荫,便坐到山石上开始吃饭。
这宝林寺的斋菜,虽然素淡,比之他们家平常的饭菜,已算好上十分。摆在山石上的那蓝花镶边白瓷大海碗里,满腾腾盛着由豆腐、百叶、金针菇、鲜山菇、荸荠、香椿、山药、小白菜、菜花等等菜蔬豆品囫囵烧成的斋菜。宝林寺的僧人信奉每次用餐量不须太大,菜蔬种类却一定要多,这样有利养生。虽然这么多种类的食材都囫囵烧在一块儿,却颜色分明,雪白、浅黄、翠绿、深碧五花八门地混杂在一起,居然十分好看。
而这样一锅烩的素淡斋菜居然也被厨僧烧出许多汁膏,淋淋漓漓地积在海碗底,就着白饭吃菜时偶尔舀起一勺喝进嘴里,便有一股鲜美香醇的滋味一直在齿颊间打转。这样的斋菜,对从来没下过馆子的张牧云来说,已算是人间美味。在寺庙庭院的花荫中津津有味地吃斋,和细嚼慢咽的月婵不同,张牧云抱着饭碗狼吞虎咽,吃得急了,竟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噎着,抻着脖子翻着白眼靠在石头后的松树干上十分难受。见他受苦,月婵自然赶紧放下碗筷,仗着胆子去厨房中讨了碗水让张牧云徐徐喝下,又抡起粉拳,替他捶了好一会儿背,这才解了他噎食之厄。
初来宝林寺,大抵也都是这般琐事。
到了下午,张牧云、月婵二人去了须弥坛后的录经佛殿联灯阁中,在方丈师弟智空的安排下,就在佛阁大屋后排的两个相邻蒲团上盘腿坐下,和其他寺中抄经僧人一样,开始在黑漆木案上誊写起《延命地藏菩萨经》来。
这回宝林寺替祝百万抄经的用纸,都用的是上好明玉白纸。那祝大财主出资千两,求经百部,即使是手写那价钱也比书肆坊间高出百倍。既然他这般心诚,智光方丈也不好意思十分糊弄,便拿出寺中珍藏白纸,上面都印着墨竹卍字的水印花纹,价格也是不菲。于是联灯阁中,雪光如玉的纸卷在二十几张桌案上一色摆开,二十多人一齐提笔书写,场面倒也壮观。
在这联灯阁中抄书之人,除了张牧云和月婵,其余都是寺中僧人。一般善信施舍钱财来寺中求经,不用说明,显然都是要寺中的佛子手录经书。这回要不是张牧云乃老方丈心目中一直想要点化之人,也不会让他来抄经。
除此之外,联灯阁里枯坐抄经,和一般世俗抄录诗文不同,每抄一句经文时,都要在心底念一句佛号;虽然不用出声,却也十分不易。而他们现在抄写的《延命地藏菩萨经》,又是佛教中偏长的经典,全文两千五百多字,一个字一个字端正写下来,还要每句念佛,殊为不易。
虽然辛苦,今天这回抄录却略有不同。在一群光秃着脑袋的老少和尚之外,今日后排还坐着个如花美貌的温柔小娘,纵使这些和尚常年修行,似乎六根清净,但那男子与生俱来的本性毕竟还在。有了娇艳少女在后,这些和尚平空便比平时坐直了许多,即使后面之人看不到,却也庄严了宝相,头脑变得更清醒,手底字迹更端正,心中的佛号也宣得倍加认真,虽然很可能有些偏离本意。
在他们不自觉作出的华严姿态外,那个寺外延聘的少年可不管这么多。依着寺里规矩,他心中也宣佛号,但无论是手底书写还是心中念佛,都比前面那些和尚紧迫得多。他双目如电,动作敏捷,紧拈着毫笔飞速书写,只想抓紧时间多抄出几本经书,到最后结帐多挣点工钱。这样的理念,之前已不知跟同来的少女灌输了多少回,于是月婵也跟他一样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专注而紧张地埋头抄写。
这般辛苦地抄录经书,一直到傍晚酉时才告结束。酉时停写经书,也是寺院中的惯例。这世间事务若与佛有了关联,便有了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讲究。佛门子弟认为,这佛经乃佛祖的咒语菩萨的真言,书写它时不仅要持心端正,抄经时间也须选在一天之中正大光明之时进行。而酉时又称“日入”,佛教中有种观点,说是这日入之后便到了阴间白天;那时百鬼出行,群魔嬉戏,于是对寺庙而言这时可以做水陆道场,却绝不可抄写佛经禅典。
当然,这般规矩,也不是所有佛门都依行。自佛教传到中土,这派门便林林总总,多不胜数。各家的渊源也不尽相同,酉时之后不得抄经的说法也只流传于某些禅宗派门中。对张牧云来说,有些不幸,这宝林寺正是其中之一。于是一到酉时,纵使张牧云一百个不乐意,眼瞅着屋外的天光还挺明亮,却被那几个年长僧人一再催促,只得停止抄经,和月婵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录经阁。
此后这两人再去香积厨中讨要斋菜用过晚餐,自不必细提。
等吃过了晚饭,回到客院万竹林中,这两位今日鸡鸣即起之人才终于真正地清静下来。晚饭后,两人各自用木盆打了点水略略洗沐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便约在客舍庭园中闲逛起来。散步之时,那头顶的天空已变成暗蓝的颜色。一轮橘黄色的圆月不知何时已挂在了东天,在他们眼前投下柔柔的光线。
夜色月辉中,他们缓步走过了一条竹径,便来到一片圆镜形状的水池边。这时清凉的晚风从山外吹来,将池中映着月华的水面揉出许多皱褶,粼粼地闪着无数月光的碎片。清泠泠的山风吹皱了一池清水,也吹得张牧云身心俱澈;抬头望了望暗蓝的天空流离的夜云,又瞅了瞅眼前池波中细碎如金的月色,张牧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
“这样的日子,真舒服!——月婵,”
感叹一声,他便转脸跟月婵道:
“你看这寺院里的生活多舒服。呵~要不是出家当了和尚就不能娶媳妇,我也早就动了禅心皈依我佛了。”
“啊?——是啊……不能娶妻真不好呢……”
要换到平时,听张牧云这般不拘小节地说起男女婚娶之事,月婵便要涨红了脸,羞缩着不敢搭茬。但这时牧云所说的话在她看来十分严重,便也不再躲闪,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嗯,你也这么看啊……”
张牧云随口应了一声,便领在前面沿着水池继续闲走,悠悠然然地欣赏起园景来。
正走了一阵,跟在后面的月婵忽然发现,张牧云略停了脚步,脸朝旁边稍稍一转,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侧耳听了片刻便忽然负手而立,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跟她感叹起来:
“月婵啊,我瞧这宝林寺果然名不虚传!看这景色,真个清幽不凡!”
“是啊!”
月婵不解其意,听他这么说,也随声附和。又听张牧云提高了嗓门开始大发议论:
“你看这院子的景色,月华映水,风吹碧竹,多么可人!我也来过几次山中,看过几番景色,一直就在想,这天地世界中,月无水,竹无风,酒无客,山无僧,毕竟缺陷!”
“……”
听得张牧云忽然说出此语,月婵忽然有些发呆,一时忘了附和。
正在少女迟疑,却听附近一阵脚步,那竹丛背后忽然响起个洪亮的声音,哈哈笑道:
“哈,张小施主年纪不大,却是见识不凡!刚才这番评语,正是深得本座之心!哦对了,两位小施主房间中茶盒还没换上新茶吧?蜡烛也记得似乎快用完。不过不要紧,本座这便着人去库院取来,很快送到二位房中!”
原来这走近说话之人,正是宝林寺客院中的首座智通僧人。眉花眼笑地说完,这智通首座也没怎么停留,便转身离去了。
“哈哈!~”
等智通走远,刚才忽发雅言的张牧云正是一脸偷笑。乐了一阵,他便转过来得意地跟月婵小声说道:
“妹子,怎么样?这些出家大和尚也喜欢奉承的。先前你看客院中这几个大和尚不冷不热,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等我随便说上一句好话,就变得殷勤了许多!”
“呃……”
张牧云跟月婵这般炫耀,月婵却还是有些发呆。直等到张牧云说完,她才如梦初醒。定了定神,又将张牧云刚才那句“谄媚”用的话语咀嚼一遍,月婵便抬起头,睁着剪水秋瞳,用一种少见的语气跟少年幽幽地说:
“牧云大哥,你觉得你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儿,真是随便就能说得出的么?”
竹风里水月边,明眸善睐的少女专注凝视,仿佛心中忽然牵动了某些忘却的灵机,将眼中看似凡尘满面的少年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