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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最后还是慈父心肠占了上风。其实在老太爷心里也不愿为件本来不起眼的小事白白搭进去一个孙女。
再如何不争气,总归花费银米养到这样大,家里头而今就三个嫡孙女,一个已经送到宫里头,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总不能又搭进去一个。管她好与不好,总能联姻个人家。
再说此时低头,口子一开,往后不听话被发卖的下人是不是都要有样学样,在外头胡言乱语要挟主子?
不过也不能就此算了,还得顾忌家里名声。
思来想去,老太爷也没拿出个主意,抬头看满屋儿孙,俱都一脸希冀指望他,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想起远在京城的云华霆与云华烨,尤其是云华烨,“倘或华烨在,定已拿出个主意,你们……”喘了口粗气,“老子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云华煦与云华烈听这话并不如何,此时想着保住云清梦命才好。二老爷早就被老太爷骂的习惯,看老太爷不再说要让云清梦去死,丢掉手里瓷片,嬉皮笑脸往檀香木雕童子献桃靠背椅上一倒,无赖道:“爹,咱们没本事,就有劳爹您了。”
老太爷连骂都懒得骂他,扭头到另一边。
唯独云华照,手就在衣袖里紧紧攥了起来。
三老爷被老太爷当面说不如儿子,亦有三两分讪讪,就出主意道:“还是先让五侄女去庄子上住段时日避一避罢。”
“馊主意。”老太爷没给三老爷留脸面,“节骨眼上躲起来,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做贼心虚。到时候不是屎也是屎!”
话说的粗糙,道理明了,三老爷十分汗颜。
看一直在老太爷面前得意的三老爷丢脸,二老爷欢喜的眯了眯眼。
简直就是个扶不起来的玩意儿。
老太爷一眼瞧见二老爷德性,只觉厌烦,挥挥手道:“都走罢。让老子清清静静想一想。”
云华煦也晓得让二老爷在这里迟早还会坏事,又看老太爷实是心情不好,虽忧心对云清梦的处置,还是依言拉了二老爷走。
三老爷也自回去缀锦院。打算再敲打敲打自家院落里头下人。
待得他们一走,老太爷立马写了封信吩咐云水着人用最快的小舟走水路送到京城。
“老太爷,事情得尽早处置,等到大少爷他们送信回来,怕是……”
“无妨。”老太爷淡淡道:“该传的也差不多了,还能再折腾出什么新鲜花样?本是小事,几日就传遍大半淮南道。连江南道那边都晓得了,这事不对劲,只怕有些旁的牵扯,还得先问问华霆兄弟两个,一个孙女儿不打紧,设若为她连累我两个孙子……”
云水心中一寒,恭恭敬敬低了头去办事。
云华煦好不容易将二老爷折腾回去,又担心二太太的病。谁知父子四人才到听涛院门口,焦妈妈就迎上来,道云清梦又晕了过去。请大夫来看,说是郁在脏腑,怕有些不好。
自几日前云清梦晕过去后,大夫只道是有些发热,吃几服药就没事,父子几人都有些生云清梦的气,想她一贯身子骨不坏,便并未怎样放在心中。
此时看到焦妈妈急的眼睛都红了,几人大吃一惊,忙去看云清梦。见得她躺在床上,额头上冷汗不停冒出来,丫鬟擦都擦不及,身上烫的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还在一直喊冷,三床厚厚被子压着都不顶事。
姚蓉蓉原是守着二太太。晓得云清梦病重后就过来看着丫鬟们伺候,她懂一些医术,叫人不停换温热帕子给云清梦擦汗,身下褥子一湿掉就更换,唯恐云清梦再被风吹着,将寒气都渗透到身子骨里。
可她又还要时时担心二太太那头,真是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用,心下也暗暗后悔为点怨愤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二老爷急的团团乱转。
云华煦稳重些,忙问姚蓉蓉,“大夫怎样说的?”
姚蓉蓉惶惶道:“说是再不能退热,怕是醒过来性子也要往憨厚里变。”话说的很委婉。
往憨厚里变,不是说就要变成个傻子!
如遭雷击,云华煦面色苍白,深一脚浅一脚走近床边俯身去看床上的云清梦,见她唇上裂开一道道小口子,眼眶都窝了进去,嘴里还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心头绞痛成一团。
他仰了仰头,将眼底泪水逼回去。
二房已然乱成一团,娘还病着,爹不顶事,两个弟弟一个粗莽,一个傲气,妻子身子也不好,自己再倒下,只怕祖父晓得消息,真就要用最简单的法子解决事情。
云华煦与云华照此时也明白姚蓉蓉话中意思,云华照当下嘶吼道:“哪个庸医胡说,清梦怎的会成傻子,我怎能有个傻子妹妹。”
“闭嘴!”云华煦一巴掌扇到云华照脸上。
云华煦从来温顺敦厚,别说是家里兄弟姐妹,就是外头交际,也多所容让,谁也没想到他突然暴怒起来,竟会这般骇人。
见得云华照挨了耳光后双眼迸射出的恨意,云华煦只觉得心寒。
娘出自书香世家,心里憋着股气,一直对嫁到云家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奈何爹性子混赖,别说考功名,就是做生意也指望不上,二房在云家一直就处境尴尬。往常还有三叔那头顶着,现今三房起来,二房便最为势弱。
奈何自己和四弟都不是读书的料,自己好歹还拼命考个童生才去跟随岳父学做药材生意,四弟天性却只爱舞刀弄棒。唯有面前的五弟,自小天资聪颖,别人背一篇文章要好几日,五弟只需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娘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五弟身上,早早送去给外祖开蒙,家里吃的穿的都先挑了好的给五弟,委屈了谁也没少掉五弟那一份。
就是自己,只消一想到将来分家后二房的处境,也忍不住多在五弟身上放心思。在外头打理生意时想方设法帮忙寻些古书,晓得谁家手上有早年进士们的考卷就去弄回来,不管多低声下气都好。
还有四弟,看似莽撞。何事都不放心上。可五弟只不过说了两句喜欢檀州的秋灵砚,四弟有次凑巧在外头遇上,身上银子不够,就把最心爱的刀剑都卖了给五弟将砚台买回来。
清梦六岁开始雷打不动年年给五弟亲手做鞋袜,只因五弟说清梦做得鞋穿着最舒心。
一家子这样掏心掏肺,结果如何!
不仅自小就心胸狭窄惹下祸端,还自傲到连家里人都看不上。
五弟嫌弃自己去学着从商。道是考个童生就志得意满不肯再上进。怪罪四弟一心要做个武夫,是蛮人。平素看起来最疼清梦,谁知清梦惹祸病重,他头一个担心的就是清梦傻了会丢他脸面!
这样的五弟,即便真出人头地又如何,会不会将家人放在心上?
心绪翻滚,云华煦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何滋味,看云华照犹自愤愤。沉声道:“你与其怪清梦做错事又生病要丢你脸面,不如好好想想,原是件小事。为何会成如今这幅局面!”
想到是自己卖了人才导致大街小巷都在传笑话,云华照脸涨得通红,“她若不先做错事,我怎会一气之下卖了人!”
“老五,你有点规矩没有,还敢跟三哥顶嘴!”云华煦见不得云华照如此,就教训了两句。
谁知云华照不屑的看他一眼,连话都不肯答。
云华烈气结,上手就要给他两下。
云华照从来厌恶只会动手的武夫,又觉着不能与兄长动手丢脸面。当下昂了脖子站在那里认云华烈来打。
到底最后也没动手。
云华煦拦住云华烈,无力道:“五弟,事情已出,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想怪罪谁,当务之急先解决事情才是正经。你腿上还有伤,回去好好歇歇罢。”
云华照就哼一声,甩袖走了。
云华烈气结,还要追上去给几下他,云华煦看看只知道一个劲在那里跺脚骂人的二老爷,又看看虚弱的云清梦,用力按了按眉心,“你留下看着爹和清梦,蓉蓉回去照顾娘,我去缀锦院请李道长来一趟。”
若说治病,自然是李道长最稳妥。
想一想罢,当初三房父子简直就是一只脚踏进阎罗殿,都硬是被李道长拉了回来,自己身子骨流产后大为败坏,也是道长几服药调治好。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姚蓉蓉就犹豫的看着云华煦,她担心自己丈夫丢弃脸面去请人,最后怕要失望而归。
云华煦安抚的拍拍妻子手,“放心罢,三叔他们都是厚道人,不会为难我。再说为今之计,总要先将娘和清梦治好再说。”
姚蓉蓉也晓得道理,看丈夫拖着浑身沉重的双腿去缀锦院,又想到这几日丈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叹气,根本没好好睡过觉,整个人飞快憔悴下去,再看床上躺着的云清梦时,眼底就闪烁出几分恨意。
果然三太太与三老爷心里虽都不自在,待听得云清梦病重时,也不由将原本的不满消去几分,到底人最重要。
三老爷还主动帮忙云华煦去给老道士说好话。
谁知老道士连三老爷面子都不给,就坐在青藤摇椅上晃晃悠悠吃果子,“当老头子是什么,算计我徒儿,还想摆架子。”嫌弃的看了眼云华煦,“你们二房就剩你一个小娃娃了,寻个能做主的来罢。”
云华煦苦笑。
他当然晓得二房事情做得不地道。
本来就是先做错事,道长又是跟祖父一辈的人,真要有心再请人抛弃恩怨去看病,也该叫爹或是娘过来,才能显出诚意。可娘病着,爹……
他只好越发弯下背脊,小声给老道士赔罪说好话,“妹妹已受了教训,娘也气倒在床上。还请道长先去给娘和妹妹瞧瞧病,待妹妹好了,娘一定好好管教妹妹,再带妹妹来给您赔罪。”
“她又不是得罪老头子,给我赔罪作甚。”老道士伸个懒腰,丢掉手里果核。干脆靠在椅背上合了眼睛假寐。
老道士拖得起,云华煦却等不及了。
按着请来大夫的说法,云清梦再有三两个时辰这么发热下去,十有**便醒不过来。只能躺在床上当活死人,就是侥幸醒来,也必会烧坏脑子。
华照说的话让人心寒,但也让人没法说他错了。
云华照不能有个傻子妹妹,云家更不容许有个傻子的嫡出姑娘!
倘或妹妹清醒不过来,祖父此时投鼠忌器,待得风声一过。必然会让妹妹无声无息病亡。
为了云清梦,云华煦不得不想尽法子哄老道士开心,好话说一箩筐,赔罪道歉的话没个停,老道士仍不肯松口。
他本就拙于言辞,心中又急,折腾半个时辰,弄得浑身是汗。老道士还是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下,不由将希望放在三老爷身上。
三老爷被侄儿瞧得心软,也帮忙敲边鼓。谁知他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老道士就顶回来,“敢情肉没割在你身上,老头子徒弟,老头子自个儿心疼,不能白让人欺负!”
三老爷哭笑不得,叔侄两正急的手足无措时,三太太带了云清歌过来。
看三老爷和云华煦如意料之中还在围着老道士束手无策,三太太格外得意。
“我就猜你们两张笨嘴没法子。”三太太走到三老爷跟前小声取笑他。看女儿过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老道士眉眼就都舒展开,与有荣焉的冲三老爷挤眼。
“师父。”
老道士一听到云清歌声音,懒洋洋睁开眼又闭上,随口嗯了一声云清歌看老道士那副模样,心下会意。就笑道:“师父,您说我现下能不能出师?”
“出师,你还早着呢!”
“可我觉着我功夫已不坏了,我也不能眼巴巴看着我堂姐病死罢,说不得我只能硬了头皮去给堂姐瞧一瞧。”云清歌故意顿住话,看老道士还是没反应,就叹气,“唉,听说二伯母那边还有两个请来的大夫在,倘或我把人治坏了,别人也不晓得会不会说是我医术学得不好。”
~~-更新首发~~老道士眼皮动了动,云清歌瞧见,弯弯唇角,小声道:“师父,您说我医术要学的不好,是不是教我的人本来就不成?”
老道士终于憋不住,睁开眼瞪着小徒弟,看她脸上古灵精怪的笑容,心就软下来,换上几分复杂的怜惜。
这样乖巧可人的小丫头,也不晓得将来自己是不是真有机会喝上一杯喜茶。
想到这个,老道士也不再责怪云清歌说话激他,抬手将云华煦叫过来,“老头子护短,最厌烦别人算计我徒弟!”
见云华煦一脸羞愧要说话,就止住他道:“老头子说的不是承翦,是我的乖徒儿清丫头。”见云华煦一脸茫然,他沉下脸,“怎的,你们就没一个人想起来,事情到底出在哪里,是我徒儿的清扬阁!云清梦那丫头无缘无故为何能近承翦的身,那是因两孩子是师兄妹,承翦没防备着她。事后承翦又怎会改口,不过是怕牵连清丫头名声罢了。若非承翦与老头子都是真心待清丫头,没有责备她,她要如何自处?可你们倒好,一门心思都担心云清梦去了,就是来赔罪,也只眼睛高的能看见承翦这个世家公子,怎的,自家妹妹老实,便能随意欺负?”
一番话说得云华煦恨不能将头埋进地底去。
出事以来,人人先是责备,后头担忧怜惜的的确都是清梦,无人想过清歌在中间也难做人,亲堂姐为攀高枝在自己院落里算计同门师兄,倘或脾性大些的姑娘,只怕早已大吵大闹非要出一口气不可,唯有清歌还能体谅,屡屡帮忙求情。
云华煦就认认真真给云清歌道谢赔罪。
三老爷和三太太也被老道士一番话说得羞惭。身为父母,将怜悯心都放到旁人身上,却忘记女儿也受了大委屈,故而见得云华煦这个当兄长的赔罪也并未阻止。
对云华煦,云清歌有种很奇怪的同情。
云华煦本身并不具备云华霆才能,无力应对二房上下弄出的风波,但身为二房长子,他又不能不站出来。
可若说云华煦无用,却只能是比较之下。家中若无云华霆,若无哥哥。只怕云华煦会被老太爷依为臂膀。
数次风波,明明云华煦都毫无过错,到头来焦头烂额,受到伤害的人却总是他。
见得云华煦眼底掩不住的倦意。云清歌心下恻然,并未顺着老道士意思再假作托辞,实则为难。痛痛快快让云华煦赔过不是后道:“都是一家人,五姐姐情形我也能体谅,还是先将五姐姐病治好再说,至于旁的事情,我也没法子。只得瞧爹和娘的了。”
出了这桩事,三太太不是没后悔过。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忍下口气继续帮忙张罗云清梦婚事,弄得现在这幅模样,帮到一半丢开手,人情没拿到不说,事情还沸沸扬扬连女儿名声都牵扯了。只是谁又晓得云清梦那丫头胆子这般大?
况上回老爷也说得对,撇开进宫的云清燕不提。云清梦一日嫁不出去,自己女儿的姻缘路上就如躺着个搬不走的老虎。那丫头现下就为嫁个好人家使手段,谁晓得日后还会不会出昏招。到时被人在外头抓住现行,就什么法子都不好使了,女儿才真是彻头彻尾倒大霉。
三太太心里飞快算计番,忙道:“说的是,说的是,先把人治好再说,旁的事咱们商量着办。”
云华煦就感激的又反复道谢,候着老道士去拿了药箱便一道过去听涛院。
云华煦一走,李承翦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磨磨蹭蹭挨到云清歌身边。一张圆脸涨的通红,抓了好几下后脑勺,时不时飞快抬头看云清歌两眼,复又低下头。
云清歌看他头发都快拽掉一把下来,禁不住扑哧笑了声。
见得云清歌露出笑脸,不知为何。李承翦就觉得浑身紧绷都慢慢松懈,傻呵呵也跟着笑,脸上深深的酒窝分外明显。落日下的少年眼神纯粹干净,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笑了半晌,忽想起正事,小心翼翼从腰间解下把匕首递给云清歌,“小师妹,师父总要你切药,我瞧着那铡药的刀口都磨钝了,你要费好大的劲。往后你就用这匕首切,轻轻一使划就成。”
云清歌接过匕首,看到刀鞘上镶满湛蓝宝石,刀柄长度适中,捏在手里没有一般武器样的冰冷,反觉温润,就察觉这匕首十分不凡。待得将匕首抽出来,眼前银光一闪,云清歌随手朝边上一丛花枝挥了挥,四五条花枝便齐齐被割断掉落在地上。
云清歌诧异过后立时醒转过来,“师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要把匕首还给李承翦。
就算李承翦世家子弟,这样的利器也不可能随手而得,指不定是李家珍藏多年,自己怎能拿来切药。
李承翦毫不在意挥手,“没事,这是我娘的嫁妆,既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想送谁就送谁,我又不切药,这匕首又短,拿着也无用。”
居然是嫁妆?
谁家女子嫁妆会添上这么一把神兵利器?
云清歌心下添上几分好奇,不过仍不肯收下,李承翦就道:“这是我给你赔罪的礼。”他不好意思看看云清歌,“师妹,我过往在家都是想说甚就说甚,我也不喜欢那些丫鬟贵女们总是凑到我身边来,都是把她们骂走,从来也无人说过什么。我没想着这回……”就硬将匕首塞到云清歌手里,“你不肯收它,就是还在怪我。”
没想到纯挚的小师兄也会拐弯抹角逼人收东西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清歌也不是口不应心的人,她的确十分喜欢这把匕首,就不再谦辞,“那好,师兄想吃什么,我晚上都做给你吃,就当我谢礼。”
李承翦清透的眼里立时盛满喜悦,他毫不客气数了一串菜名,末了有些愧疚道:“会不会累着师妹。”
云清歌眉眼弯弯的笑,“我只是做菜,旁的都有人打点好,怎会累?”
李承翦放下心,得意道:“那师妹这就吩咐去准备罢,师父这回要看两个人,指不定那头还要留师父用饭,我今日一定要吃个饱。”
和李承翦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不用费尽心机。也不用你来我往的试探估量,这是在父母面前都不曾有的轻松自在。
云清歌吩咐人先去厨下准备,就搬了椅子和李承翦一起坐在廊下,笑盈盈道:“师兄。咱们说会儿话罢。”
像小仙女一样的小师妹脆生生扬着头让说话,李承翦当然不会拒绝,想到这还是头一次身边没有老道士打搅,丫鬟们也都站得远远的,李承翦心跳如鼓,点头时候还不小心撞到边上廊柱。
他也不气恼,反笑嘻嘻捂着额头道。“瞧我撞了下,师妹再给我加道菜补一补罢。”
云清歌好笑点头,“好,一定给你好好补一补。”转念想到先前好奇的事情,就问,“这匕首真是伯母嫁妆?”
李承翦呵呵点头,晓得云清歌好奇怎会有人拿匕首做嫁妆,就给她讲起家里的事情。
“我娘是亳州丛氏的人。亳州在北塞边陲,那里早年有蛮子和土司作乱,圣宗英明。潜人去驻军修城,开设武所,让当地青壮百姓都去学武,就是蛮子打过来,将士一时顾忌不到,百姓们自己也能抵挡段时日。后头亳州那边尚武之风大盛,就是女子亦能耍几下刀剑,十有**会骑马。我娘就更不用说了,我外祖父是一品勇武大将军,膝下六个儿子。我娘从小就跟着外祖父和几个舅舅习武,寻常十几个家丁小厮都不是她对手。虽说自先帝起,蛮子们就早已不敢来打柴,无人可杀。但我外祖仍年年都带着我舅舅他们去塞外崎连山上打猎,我娘喜欢跟着,还曾一箭射死过只苍鹰!”
李承翦说的双眼发亮。颇为自豪,云清歌也听得心向往之。
身为女子,困于内阁,触目所见,就是一方小小的天地。即便似自己活了两世,见识无数,实则也不过就是从一个鸟笼跳到另一个囚笼。
如若生在亳州……
念头方一生起,云清歌又自己先在心里摇头。
旁人艳羡亳州女子,岂不知亳州女子心底是否也向往过其它地方女子织布刺绣的日子。毕竟舞刀弄剑,上阵杀敌,都会让女子丢弃该有的柔弱,见到不该见到的血光。
那位丛夫人,也不过是命好生在丛家,真让生在贫民小户,是为了生存不得不拿起刀剑,怕情形就大为不同。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李承翦却未察觉云清歌有些走神的异样,说的大为兴起,“我爹早年喜爱在外头游历,祖父大伯父他们都管不住他。我爹有一回正好到格力木草原上作画,遇见我娘带了一群贵女打猎,打到的鸟雀落在我爹面前,被我爹给烤了吃,我娘带着人一路寻来,看见我爹吃了她猎物,就和我爹动起手。”
从来没有这般悠闲自在不带任何目的听旁人轶事,云清歌分外有兴趣,连连追问,“谁赢了?”
“我爹输了。”李承翦讪讪的笑,“我娘把我爹捆起来扔在马背上扛回去,说要我爹给她刷一个月的马抵鸟雀的钱,我爹不肯,还被我娘用鞭子抽了两顿,后来……”想到这是父母的窘迫事情,他有心不想再说,也有些后悔为讨师妹喜欢将这事拿出来说。
可看着云清歌兴致勃勃的脸,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就在心里盘算,娘常常拿往事出来炫耀,爹只是气哼哼喝茶,也从未说过什么,师妹更非多嘴多舌的人,就算告诉师妹,也无甚大不了。就算以后师妹跟娘相处在一起说漏嘴,还可以说是师父告诉的。
打定主意,李承翦就毫无愧疚的一股脑往下倒个干净,“后来我爹先是写封信回家,然后趁着有次外祖父和舅舅他们都去马厩看马时候事先给我娘的马下了药,我娘骑着马就朝我爹冲过去,那马腿软的厉害,我爹趁势把我娘从马上拽了下来,两人当着我外祖父面滚在一起。我外祖父二话不说就把我娘许配给了我爹,正好我祖父收到我爹的信就让我二伯父亲自押着聘礼过来。我外祖父挑个最近的好日子,把我娘嫁到了洛阳。”他说的兴起,手舞足蹈比划,“我大哥他们说,早前我娘跟我爹比试,还是我爹输得多,我爹就让我娘不停生弟弟妹妹,一直到我头上,我娘说她生的腿都软了。再也打不过我爹了。”
云清歌汗颜。
没想到世家里头还有这般跳脱的夫妻。
想到李家身为四大世家之首,丛夫人却在嫁入李家后仍能与夫君比试动手,云清歌诧异道:“家里长辈会不会说什么?”
“要说甚?”李承翦撇撇嘴,“我家又不单我娘一个是武将勋贵家出身。好几个婶婶不也如此,还有几个本家叔叔都在军中任职。大庆不似前朝,从不重文轻武,只是寻常人家寻不到好武师,考不上武举,才觉得武者轻贱罢了。”不过他话音一转,仍是道:“在家比划比划尚可。在外头,女子仍是不行。”意有所指看了看云清歌,再担心的瞄了眼那柄匕首。
云清歌此时正在心里盘算旁的事,半点没注意李承翦诡异目光。
云家世代指望的就是读书出人头地,进身士族,从未想过在武将上头谋算。其实读书成士族容易,想通过读书科举成为贵族却难上加难,与之相比。武将的勋位看起来被人轻鄙些,但有世袭勋位,就容易谋夺贵籍。
只是想要走武举之路。比科举还要艰难,并非你有天分就可以。
你想要读书,哪怕是乡野地方,全家省吃俭用,还能念个私塾,请不起好先生,若孩子勤奋刻苦,天资聪颖,兴许会被哪家书院先生慧眼识珠,一旦考中。就是满门荣耀。
可想要习武,要上哪儿去学?
即便是亳州,也不过教些简单棍棒功夫,朝廷绝不会容许百姓真的个个都习成好身手,将来成为暴民,毕竟。侠以武犯禁。
真正的好手大抵被朝廷笼络,被皇亲国戚,贵族世家分割,没有地方学,怎能有好身手。再者要想走武举,还得学行军布阵,兵法韬略。
兵书,根基稍差些的世家都难寻到一本,况普通百姓。再有练武的人饭量大增,还得吃肉,许多百姓饭都吃不饱,何况为习武的人提供肉食。凡此种种限制,以致民间武举无望,能考上的大抵都乃从小教养栽培的世家子弟。
真正从军队一脚一脚慢慢爬上去的将军,自大庆开国以来,除开随太祖打天下的几位国公,又能有几个。
以前从未留意,自然不知,现下细想,怪道世人轻瞧学武的人,说是莽夫,实则是得不到好处才说东西都馊臭了。
想到这上头,脑海里倏然划过云华烈的脸,又想到人们在谈论起紫衣卫时候的戒惧与恭谨。
她心下一动,就道:“师兄认不认识什么高手?”
“高手?”李承翦张大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师妹该不会听自己胡天胡地说一通,真动心去学武罢。
想到自己学武时候在烈日下顶着碗水暴晒好几个时辰扎马步,忙道:“师妹,你学这些作甚,我娘是因以前在亳州,你又不用,学武很累的,你还是绣绣花,做做吃的就好。”唯恐娇滴滴的师妹还要坚持,他又道:“实在不成,我给你挑两个练过武的丫鬟罢,你无事时候就叫她们互相打给你看。”
云清歌无奈的笑了笑,“师兄想到哪儿去了。如你所说,伯母是在亳州,我可是在南边长大。别说祖父,就是爹娘也不会答应我习武呀。”
“哦,那就好,那就好。”李承翦心里石头落地,长出口气,还记得说过的话,“等我回家就去给你挑两个身手最好的丫鬟送来。”
我要练过武的丫鬟作甚,云清燕若在家时候还能顶顶事,现下么……
云清歌暗自自嘲两句,说出打算,“我有个堂兄,从小最喜学武。可咱们家里总也请不到好的武艺师傅,他只能跟些跑江湖卖艺的人学个三拳两腿,打些底子。他读书不成,也不愿料理生意,练武却有天赋,力气又足,而今我家也有个士族名分,此时听师兄提起来,就想问问师兄能不能帮忙找个好教习,好让他试试走武举的路子。”
想要走武举,介绍的拳脚师傅就不能只会功夫,至少还略通兵法,甚而还要懂些军队里的规矩。
这等人才并不多。
李承翦沉吟片刻,正色道:“师妹,这堂兄对你好不好?”
云清歌歪歪头,“其实我家堂兄对我都不坏,我说的这个是四堂兄,他一心扑在练武上,家里事更少搀和,以前每回出门,给五姐姐买了东西,必也会给我带一份。”即便每次托人送来的东西都被那些奴才扣下来,情谊却是在的。
“那好罢,我大舅曾有个贴身护卫,早年考过武举,名次不坏,只因我大舅对他有恩,他一直没去做武官,留在我大舅身边。前两年意外受伤,就回老家去了。我这就写信与我大舅,让他赶紧到杨州来。”
知根知底,还有本事。
云清歌心下满意,却担心为难李承翦,“人家既回了老家,设若不愿背井离乡,不是……”
“没事。”李承翦满不在乎挥手,“他家人多,手里积蓄也没几个,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又不肯要我大舅的银子,就是我大舅想给他找份事做,他还担心白吃了饭。这会儿你正好要人,他手上又有真本事,不过是成全他罢了。”
看样子是个颇有几分傲气的人。
云清歌也不客套,当下道:“好,那我叫祖父多与人开些束脩。”
李承翦就乐呵呵的笑,和云清歌一道转回去厅里写信。
两人还时不时说些漫无边际的闲话。
李承翦告诉云清歌他小时候如何捉弄族里比他大的孩子,如何笼络那些小娃娃,云清歌就将以前和云清燕打架的事情都说出来分享,李承翦听见义愤填膺,一个劲埋怨老道士没有早些收云清歌当徒弟,他就能早早过来帮云清歌打回去。
两人嘻嘻哈哈说了一个时辰,写好信叫人送到驿站,云清歌起身去厨下,李承翦欢欢喜喜跟在后头。
荔儿萍儿见得李承翦奉承讨好的样子,私下打趣,于嬷嬷却掩不住满脸忧色望了望神色亲近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