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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安世望着镜子里面的那张脸。那张脸还未长开,眼圆圆,脸也圆圆,此时却涂上了胭脂唇红,贴上了花黄华胜,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不由得转头与身旁的丫鬟道:“宝川,爹爹说等他归来再给我行及笄礼,现下未及笄就出阁,会不会太急了些?”
被唤作宝川的丫鬟不客气地推搡她:“你是不急,北靖王爷可等不及了。先帝赐下婚约的时候,他就已经成年,现在八年过去,他早就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了。你再不出阁,你让他打半辈子光棍?再说,能逃出这个鬼地方,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卢安世由着宝川推来搡去,蹙起了柳叶眉:“王爷来接我,父兄却都不在家,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现下她的婚事,全是庶母杜三在操持,卢安世担心杜三图谋不轨。
卢家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多有钱?十多年前北靖王爷第一次督军北征,军费就是卢家捐献给朝廷的。当时北靖王爷一战成名,先帝大喜,颁下圣旨将卢家嫡女指给了北靖王爷,以示龙恩浩荡。
当时,卢安世才十岁。
只是过了两年,卢安世的生母过世,硕大的内宅,被交给了偏方杜三打理。因了那份圣旨,杜三这几年处心积虑要坐上卢家正房的位置。到时候她的宝贝女儿可不也是嫡女,白捡个王妃当当,岂不便宜。幸亏卢安世她爹再是宠幸这个曾经的风尘女子,也不至于昏了头,拿安世的婚事开玩笑。
但是现下,卢家大老爷失踪了。两个月前,他带着卢安世一母同胞的大哥走了一趟塞外,从此音讯全无。而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打了半辈子光棍很想成家立业的北靖王爷,掐指一算老婆已经养成了,兴头冲冲来卢家接人了!卢安世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早已阵脚大乱。
成箱成箱的珠宝,源源不断地从前院送到安世院里,安世非但不喜,反而战战兢兢:这杜三好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未能得逞;如今父兄不在家,她莫不成还真将自己推上王爷的花轿?
可是杜三不动,她也不能动,卢安世便有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
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失落,就在一瞬间。
眼看卢安世脸上沁出冷汗,宝川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别怕!你是未来的王妃,有王爷撑腰,杜三不敢拿你怎么样。”
话音刚落,庭院里就传来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笑声。卢安世望向镜子,看到杜三被众星拱月地跨过月门。她是个瘦高个子的漂亮女人,因为保养得当,完全看不出来已经生养了一对成年子女。今天她身着一副正红色描金湘裙,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雀钗,因为步幅轻快,时不时从裙下露出痩才半指的红色绣鞋。
宝川骂了句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天嫁人呢。”
安世瞪她一眼,让她噤声。
“哟,好漂亮的新娘子呀!”杜三未来得及跨过门槛,就高声招呼她,引得那一群婆子都笑将起来。她走到安世身后,抽出发髻上的金雀钗,“你是卢家的女儿,从小见过的珍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后嫁了人,恐怕就更多。送你贵的好的,你也不稀罕,只是这柄金雀钗,是老爷赎我时候赠予我的。我们母女一场,你出阁,我就赠予你,希望你也有我的好运道,这场婚姻就如同老爷与我一般,一直情投意合。”
卢安世还未开口,杜三就已经稳稳把金雀拆牢牢插在了她的发髻上。卢安世生母早死,杜三四处撺掇着做大,到现在也不肯松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室夫人送偏房小姐出阁。不过现下这内宅的主人是杜三,卢安世素来识时务,虽然不喜,也并不表现在脸上,只不作声响。
杜三帮她插稳之后,拨起她的脸左右瞧瞧,啧啧两声,不知是褒是贬。“以后出了府,就是别家的人了,你嫁的人家还非同小可,说话做事都要掂量着点,不要让你爹多操心。”
这话说得拳拳,倒像是一般人家的母女闲话,更难得的是话里透出的意思是终于任命她要飞上枝头作凤凰了,卢安世略微松了口气。
杜三捧着安世的脸端详了会儿,起身对一屋子喜婆奴婢吩咐:“吉时快到,快些替二小姐准备。”说罢接过喜帕替她蒙上,安世眼前便是一片刺目的红。窗外响起了爆竹声,大家都笑闹起来。她从底下缝隙处见到许多双脚,然后见到属于宝川的那双大脚跟着杜三走出了门槛。
她听到杜三对宝川说,“跟我来。”
安世想说,宝川是我的贴身丫头,要陪我上轿的。但是突然有一双手袭向她的胸口:“新娘子脖子上戴个小海螺,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安世连忙抓紧了自己的雅贝。“母亲遗物,从不离身。”
喜婆见劝不动她,只得随她去了,转身背起了她。安世伏在喜婆的背上,奇怪道,“不是应当找我庶兄来背我么?”
古时婚娶的风俗,她也略知一二——女子出门上轿这一段,一般是族中未成婚的兄长背负。她哥哥和父亲去了塞外,处于失联的状态,但是杜三可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平日里安世与他关系还不错。
喜婆颠了颠她:“我老婆子背得稳当哩!”
卢安世心神不宁。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那些喜庆的炮仗、震天的乐曲、狂喜的家人一同形成的快活气氛,又让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而且透过喜帕的缝隙,她还见到前院立着许多穿着皂靴、挎着长剑的人,显然是王爷派来的御林军。想到王爷,安世心里就更有底了。“不错,我和王爷是有婚约在身的,如今他已经来家中迎娶我了,难不成杜三还敢跟王爷作对?”
安世便不再胡思乱想,安安稳稳地坐上了花轿。待花轿行过一段距离,安世掀起盖头扇了扇风,想掀起帘子往外张望,结果窗帘竟然被钉住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心底的不安又急遽膨胀,安世偷摸站起来,掀开了轿帘。
前后都是一望无际的迎亲队伍,道路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整个苏凉城都知道今日卢府嫁女,嫁得还是王爷,从此卢府不单富,而且贵,全城的人都涌出来看卢家的花轿。
可是,为什么不远处……还有一顶花轿!
卢安世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庶姐今天也要成婚?为什么她不知道?!
这个时候轿子猛然一顿,卢安世一个趔趄往后栽倒,眼前一阵发黑。等勉强坐起来喘气的时候,乐声似乎已经很远了。
外面传来喜婆的声音:“……真是好福气哦,这么大排场!”说着,喜婆掀帘而入,“小姐,下轿子咯。”
卢安世脸色惨白,“怎么那么快?不是去京城么?”
喜婆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小姐这说得是什么话?花轿抬去京城,这十万八千里的,累不死轿夫,也累死小姐了。自然是先成亲拜堂。”
卢安世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白玉台阶,和一对很眼熟的石狮子,不由得警觉地往后退。“可这是什么地方?王爷在苏凉随随便便买了栋别府与我成亲?办完亲事再去京城?”
喜婆搪塞。
外面等候的人见新娘总也不出轿,纷纷催促。喜婆顾及主人的眼色,腆着脸上轿拉住了安世的手。这个喜婆十分粗壮,安世在她手里毫无还手之力。弄不清状况,安世也不敢大声吵闹,最后被别扭地背出了花轿。
喜乐重新奏起,卢安世进了大堂,被按跪在地上,手里塞进一个冰冷的绣球。可以看到面前坐着一男一女,这让她异常惶恐——先帝都去世了,还要跪谁?这两人的靴子也明显不带任何皇家气度!卢安世猛地掀起了喜帕,这时候,她身边居然传来了一声鸡叫!
她惊恐地转头,发现她的绣球另一端系着一只……公鸡?!
“新郎不便出席,按照古制,由公鸡代替。”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冷冰冰地说。
“姜老爷……”卢安世看着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声音都在发抖。
她果然是被坑了。杜三坑了她。刚才的排场不是她的,杜三把亲生女儿推上了王爷的花轿,然后把她嫁到了不知道哪里。王爷没见过她。王爷不会知道她被掉包了。
卢安世混乱的时候,喜婆压着她和公鸡拜了堂。卢安世哭、叫、挣扎,可是都挣不开,这里她孤身一人。
等拜完堂,为首的姜家老爷疲惫地挥了挥手:“把二少奶奶送到祠堂,与二少爷洞房。”然后姜家人剥光了她的喜服,让她披麻戴孝地进了祠堂。与前厅不同,祠堂里布置成刺目的白。
杜三竟敢把她金堂驭马的新婚,换成了冥婚!
卢安世对着那副棺材,握紧了自己胸口的雅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