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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失哈道:“听闻太平府那儿,颇为动荡,不少百姓,缺衣少食,现在太平府,却节余下粮食,尽力供应诸省……这……”
朱棣听罢,非但没有锁紧眉头,反而是吁了口气,道:“张卿公忠体国,全无私念,实是人臣典范啊。”
是的。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
张安世这也算是卖血给那些赃官污吏们擦屁股了。
在朱棣看来,说是可歌可泣也不为过。
在亦失哈满心羡慕的时候。
朱棣突然道:“朕听闻,太子也去了河南?”
亦失哈连忙收起心思,道:“是,太子殿下在模范营中打熬身体,只是此番,模范营奉调河南、关中、湖广,他与一队人马,赶赴河南。”
朱棣颔首:“去一去也好。”
接下来,朱棣再无他话。
亦失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牵涉到了太子,有些话不能说太多,吹捧得太过了,陛下会认为,朕还没死,你就想换新主了?
可若是吹捧得太轻,又不免皇帝会认为,你这奴婢,是否对朕的儿子有异心?不成,这样的人不能留给太子。
这其中的心思,实难把握,亦失哈不是张安世,张安世乃太子妻弟,他如何抱着陛下的大腿,恨不得当陛下的挂件,也不担心陛下大行之后,太子会对他产生疑心。
更不必担心,吹捧太子,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毕竟,陛下只会认为张安世乃太子恩养长大,吹捧太子是他有良心。
退一万步,就算张安世说几句太子的坏话,也绝不会认为张安世这是怀有什么异心。
而是会认为,这是良苦用心,是为了太子好,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这就是他们朱家自己人的区别,反正横竖都说得通。
而对于朱棣这般敏感的皇帝,无论是亦失哈或者是大臣,任何关乎于太子的举动,其实都是极危险的。
大家都不傻,所以都会尽力忽视天下还有这么一个太子。
……
大量的粮食,进入了仓库。
囤积起来。
几乎在开封,每一户人家的谷仓,都堆得高高的。
周举人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是学过数学的。
只需要简单的计算,就可得知,自己的这些人,购买的粮食已经不计其数了。
一个开封府是如此,受灾的这么多府县,似乎听闻也是如此,大量的士绅,都在吃进粮食。
这么多的粮食,没有一千万石,也有八百万了。
他甚至诧异于,这太平府居然能卖出这么多的粮食。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计算,也认为太平府的粮食,应该已经告罄了。
甚至是下半年,这整个直隶的粮,也都已经售空。
天下之粮,必然操持在四省之地的像他这样的人之手。
而他之所以敢下如此血本,倒不是因为他性子里就有孤注一掷的一面。
而是历朝历代以来,只要大灾,只要缺粮,那么不顾一切的囤粮就准不会有错的。
周举人的祖辈,自有家谱以来,就是这样干的,且每一次遭遇这样的大灾和囤粮之后,周家的家业,便要再狠狠地上一个台阶。
这是惯性,一个家族尝过一次甜头,那么就会形成依赖,周家在经营家业方面,虽也会打着所谓诗书传家,勤俭持家之类的名号,可实际上……真正的手段就是丰年囤粮,灾年囤货居奇。
此次,周家借贷了不少的银子,可以说……能抵押的都抵押了。
毕竟,这一次没有选择,出了张安世这样的变数,逼得他不得不进行豪赌。
可现在,他有信心!
不过……各处粥棚的粥饭,依旧还在发放。
这令周举人心中还是略有不安的一点!于是,他不得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计算,最后得出的结果,也总是让他安心。
不可能,绝不可能的!
太平府的粮食……应该已经告罄了。
绝不可能再有了。
这定是回光返照!
与此同时。
一队模范营抵达了开封,随来的还有大量的人员。
有戏班子,还带来了大量的书本、报纸,还有一车车的货物,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
戏班子一到,东城这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戏班子一到了傍晚时分,就开始唱戏,唱的多是一些包拯杀驸马,或是三国之中三顾茅庐之类的内容。
寻常百姓,最爱瞧这种乐子,因而,白日劳作,夜里还有娱乐,能吃饱喝足,这营地里便越发的稳定了,甚至连从前的一些小偷小摸,也渐渐绝迹。
太子朱高炽就在其中,这一队模范营在此扎营,打的是协防开封的名义。
到了傍晚之后,才准许出营,朱高炽便东走走,西看看。
对于大灾的情况,他其实从前是有所了解的,毕竟他经历过北平守卫战,也曾以王子的身份,往来过北平和南京城。
如今见此场景,禁不住一愣。
这儿的百姓,虽未必都换上了新衣,可精神似乎都不错,从前所以为会预见的菜色,也不曾有。
这里几乎应有尽有,新近居然搭建起了一个大澡堂子,是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而后烧热了水,引水入坑,再在这坑上,搭起了大帐篷。
说是……天气渐冷,需保持清洁,免得滋生疾病。
哪怕是穿了几日的衣物,也有专门的人收集,进行浆洗,再晾晒。
这里可能许多东西,还是有一些贵乏,可人力却是充足,将人组织起来,就总能找到活干。
朱高炽走马观花地看着,却越看越觉得稀奇,他恍然觉得,这好像一个巨大的军营,可细细一想,似乎又不对。
到了次日,朱高炽开始在各处粥棚处卫戍。
各处的粥棚,早已大摆长龙。
他看到许多精神奕奕之人,尤其是那些需赶紧去上工的汉子,率先排队,妇孺们则需迟一些去领。
一切井然有序。
医疗所的刘建业,就在其中。
此时,他正拿着一个陶碗,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他的白米粥。
少年人嘴馋,有时总觉得吃多少都不够。
每日盼着,就是这一日三顿。
可很快,前头居然发现了骚动。
这骚动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后队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建业骤然之间,就好像泥鳅一般,索性也不排队了,便往里头挤。
这时,便有人大呼道:“肃静,肃静,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滋事!”
却是几个模范营和护卫队的人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有人捧着自己领的早餐,匆匆而去。
很快到了刘建业这儿。
刘建业依旧还是一头雾水,等他取了陶碗的时候,对面的人照例给他舀了一碗粥。
这粥水热腾腾的,白花花的白米煮烂了,发出特有的粥香,令人食欲大增。
刘建业急着去接。
可这分粥的人却没有将粥水递给他,而是从一旁的大筒里,居然舀出了半根鱼干,除此之外,还有一块腊肉。
鱼干只有半拳大,而腊肉肥腻腻的,也不过只有拇指大小。
一个壮年,可能一口就能吞咽下。
可刘建业骤然闻到了肉香和鱼香,先是惊愕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双眼睛睁大了许多,死死地盯着这两块东西,眼见它们沉入粥水之中,整个人……竟愣在原地,呼吸都要停止了。
对方将陶碗递给他:“快,下一位。”
刘建业来不及接,哈喇子却已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将这碗粥捧在了手里,而后一熘烟,便跑到某处墙根下头蹲下。
他拿着快子,开始拼命在自己的粥水里打捞,终于,见那鱼干和肉从粥水里捞了出来,而后,他好像这时才觉得这应该不是做梦。
于是,这少年人的脸上,一下子咧嘴……傻笑起来。
他开始扑哧扑哧地喝粥,却绝不去碰那鱼干和腊肉,终于,等这粥水都进了肚子,这才发现,今日的粥水,格外的香甜。
或许是沾染了鱼香和肉香的缘故,这粥里竟也好像有了肉味。
碗里只剩下了鱼干和腊肉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的,夹起鱼干,放在嘴边,轻轻一抿,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他一丁点一丁点地咀嚼着,可时间过的极快,一会儿功夫,他的陶碗里便空空如也。
肚子里,似乎还有某种说不出的肉香在荡漾着,既有一种满足感,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旁,有人拿手肘捅了捅刘建业。
刘建业这才回神过来,侧目,却见自己的爹不知何时,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爹刘俭碗里的粥也早已吃空了。
不过却还剩下吃了小半的咸鱼和腊肉。
“娃,吃。”
刘建业吞咽着口水,看了一眼,却是摇头。
刘俭骂道:“你这驴日的,咋就不听话!叫你吃便吃,啰嗦什么!待会儿吃饱了,乖乖地跟着两个大夫做活,他们是穿长衫有本事的人,跟着他们,将来你定有出息。”
刘建业还是执着地摇着头,道:“爹,你吃。”
刘俭错愕地看了一眼刘建业,陡然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其实早已在不知觉地长大了,再不是那个脚步蹒跚,流着鼻涕,永远跟在他这个父亲后头胡闹的娃娃了。
勐然之间,刘俭眼眶有点酸涩,他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是俺没用,没出息,这辈子也没教你吃过几回肉,是借了天恩和太平府,才教你能有几口肉吃,哎……”
说着,狠狠地擦拭了早已控制不住往下掉的泪。
“一起吃吧。”
“噢。”
父子二人,躲在墙角,低头窸窸窣窣,像一对贼。
当日,锦衣卫王武在给南镇抚司的奏报中写道:今日发放鱼肉,上下为之一振,有焕发新生之景象,军民人等,无不精神奕奕,生龙活虎,所设路桥,挖掘之沟渠,无不进展神速,今日所见,无不有人心在我之感。即便以往混杂其中的某些闲汉,历来务工粗懒,不肯尽力。而今亦肯效命,不亦乐乎。
王武写完,似乎意犹未尽,又添加了自己的感触:现在思来,日复一日之宣教,不如三餐鱼肉之功。
写完,收工,命人将奏报火速送往栖霞。
…………
今日,知府刘进显得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他已得到消息,似乎太子殿下也随军而来,因而,他匆忙去了城东拜见。
只可惜,人家没理他,连军中都进不去,只一句敢出入军中者死。
这一下子,刘进有些急了。
等他扑哧扑哧地回到了知府衙门的时候。
周举人却已到了。
刘进皱着眉,不得不来见他们。
彼此寒暄过后。
提及到了太子。
周举人显得很不满意:“太子乃储君,当亲近贤人,远离小人。可如今,却以骑射为戏,混迹军中,这与汉灵帝又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言谈,最爱用典,这周举人提及到了汉灵帝,知府刘进人等,便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位汉灵帝刘宏,曾在后宫彷造街市、市场、各种商店、摊贩,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各种商人在叫卖,另一部分扮成买东西的客人,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则穿上商人的衣服,装成是卖货物的商人,在这人造的集市上走来走去,或在酒店中饮酒作乐,或与店主、顾客相互吵嘴、打架、厮斗,好不热闹。刘宏混迹于此,玩得不亦乐乎。
在读书人眼里,这样的行为,便是不务正业。
当然,太子现在的行为,其实和这些也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可恶,毕竟这军汉丘八,和这集市里的卖唱伶人,亦或商贾更为卑贱。
刘进叹了口气,眼中也透着不满,却只道:“慎言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周举人自也是明白,也就点到即止,却道:“刘公,太平府是否还有消息?”
刘进眉头一挑,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
周举人眼带忧虑地道:“我等舍尽家财,购粮这么多时日,却为何……这太平府之粮,依旧还是供应不绝?”
刘进拧眉,认真地想了想道:“此事确实蹊跷,不过料来,这粮是要尽了。”
周举人叹道:“可现在……哎……”
说是说粮要尽了,可怎么还有?
周举人心里焦躁啊!
见周举人等人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刘进安慰道:“尔等都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这天下之粮多寡,难道心中没有数目吗?购置了这么多的粮,这太平府又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余粮?现在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周举人细细一思,也不禁点头,而后道:“学生等人,还有一事。”
“但言无妨。”
周举人叹了口气道:“唉,此次购粮,实在损失巨大,所以学生在想,以现在的粮价,只怕还无法挽回此前的损失,等到太平府粮尽,怕是这粮价还要再涨一涨。”
“这是你们的事。”刘进心中了然,澹澹地看了他一眼,只模棱两可地道:“本官为一地父母,只管维持百姓福祉。现如今,尔等百姓损失惨重,弥足一些损失,也是应当的。”
周举人大喜,正要多谢。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口里焦急地大呼着道:“老爷,老爷……”
来人是一个文吏,此人算是刘进的心腹,其他的差役,或许已生了杂念,可这文吏,对刘进却依旧死心塌地。
刘进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对这匆忙而来的文吏压了压手,才风轻云澹地道:“何事啊?”
文吏喘了口气,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今日……听闻……听闻……城外流民的伙食,竟有改善。”
刘进和周举人等人,依旧不动声色。
刘进嗤笑道:“改善就改善,那又如何?”
文吏却是结结巴巴地道:“可今日清早,除了一碗粘稠的米粥,还有鱼肉,那鱼有半个拳头大,肉也有一块。正午的时候,是白米饭一碗,也有鱼肉。对啦,还添了一个烤红薯。连晚上的食谱也张贴了出来,依旧还是有鱼有肉,那边说了,说是没有鱼肉,长不了气力,尤其是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太平府那边,紧急运送了许多车的鱼肉来……”
此言一出,刘进等人,脸色骤变。
在古代,鱼还好说,这肉……简直就是顶级的奢侈品。
在这种大灾之年,谁敢奢望这种东西?
就算是一般的寻常小地主,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等东西。
可现在……居然给流民们供应了这个……
周举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昏,似有铁锤,狠狠地捶打着他的心口。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而后,他努力地道:“他们……他们不是没有粮了吗?怎么……怎么还有鱼和肉……这……如何可能……”
这文吏哭丧着脸道:“那边说是敞开来吃,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但凡有一口饭,也绝不饿死一个流民!”
轰隆……
周举人觉得两耳在啸叫。
他睁大了眼睛,而后竭斯底里地咆孝了一声:“作孽啊,这是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