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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已是做好了批判的准备,但是当这《小猫咪踏春图》挂出来后,众人虽然低声议论,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批起。
这幅画,画的虽是小女孩在花丛中嬉戏,看似幼稚,却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可爱,画中的小女孩,戴着猫耳,虽是实描,却又似虚非虚,让人看不真切,虽然看不真切,却又一眼便让人觉得可爱到极点,这种虚虚实实的感觉,极是奇怪,就好像梦境一般,如羚羊挂角,无可捉摸。
有人低声问这画是何人所画?
那侍者道:“这画乃是凝云城驸马所画,凝云公主将其赠给青影妃子,适才老板见着,将它讨来,在这里悬挂一会,宴散后还要还回。”
众人立时恍然,俱想着难怪这画画风如此与众不同。
邹老见众人刚才还说要帮他批判,现在却都哑口无言,更是怒从中来,亲自上阵批判,所说,却也无外乎《画经》、《画品》里“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线写为上,实描为下”那一套,在这里的,都是喜画之人,邹老虽然批得口沫横飞,众人却反想起那凝云附马学宫辩画时,关于“形神合一”、“表意是本、写与描都是末节”之言。
当日凝云附马学宫辩画、夜宴论美,又受究问学宫三迎四请,自此开创唯美画风,但因此画风与传统画道全然相左,自不免处处受到质疑,尤其是一些老画师,更是不能接受,时不时手持《画经》、《画品》进行批判,但是在年青人中,这新的画风不但新颖唯美,更因其别出一格,令得许多人争相摹仿,而刘桑当日在学宫里反驳一众学者的言语,亦被广为流传,被这些青年画师用来对那些无法接受唯美画风的老学究进行辩驳。
此刻邹老再次将《画品》举出,众人碍他面子,不好直接顶撞,心里却不约而动的想起凝云附马学宫辩画之言辞,反觉邹老迂腐,无法接受新生事物,不过文人自古相轻,尤其是像邹老这种于传统画道上颇有声望的老画师,从心里就不希望有全新画道冲击他在画界中的地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于刘桑,虽觉邹老批得可笑,却也懒得去辩驳,虽然是自己的画,但他现在却不是“凝云驸马”,还是要低调些的好,要低调,一定要低调。
邹老批了一阵,却没有人应和,自已也觉无趣,很快便走了。等他一走,众人反围在《小猫咪踏春图》前,悄然讨论起来,人心有时也是奇怪,有的时候,虽然人人都觉得一样事物好,但因不符传统,初始时,却也没人敢主动说好,只等聚在一起讨论,发现大家心里想的其实都差不多,才慢慢的发出声音,有人更是找来丹青笔墨,现场临摹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色彩无误,用笔无差,临摹出来后,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
刘桑也没有去管这些人,原本就是自己画的,也没有必要盯着看,又转去看其它画去了。没转几下,那侍者忽又进来,于空处又挂上一幅画作,众人看去,只见这幅画,又与《小猫咪踏春图》全然不同,《小猫咪踏春图》色泽鲜明,这幅画却只用水墨,画的是一朵荷花,花下几条鲤鱼,虽是传统的水墨图,却又予人一种奇怪的层次感,花的色彩,鱼的颜色,仿佛跃然纸上。
能够将这种水墨画,画出色泽分明的感觉,众人亦是暗中称奇。
有人道:“这画亦是出自凝云附马?”
另一人笑道:“怎么可能?此画与那刘桑所用画法完全不同。”
众人想想也是,又见画上并无署名,于是问那侍者画者是谁?那侍者道:“画主明确表示,不欲让人知道此画是她所作,不过还是希望众位能够点评一二。”
众人仔细看去,只觉这鱼戏荷花图,不管哪方面,都已无错可挑,但比之《小猫咪踏春图》,又似乎差了一些,但要说差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虽然如此,这两幅画,一幅水彩,一幅水墨,挂在整个画室,却明显要胜出其它各画许多,自是惹得众人围观。
另一边,邹老也慢慢踱了进来,赏着新挂上的水墨画,沉吟片刻,点头道:“此画才当得‘佳画’二字,泼墨写意,俱是运用自如,深得《画品》精华,比那低俗幼稚之画,好了不知多少。”
众人自是知道他是借这《鱼戏荷花图》去批《小猫咪踏春图》,只觉他气量未免狭窄,这两幅都是佳作,而《小猫咪踏春图》似是还要更好一些。但这两幅却也有些奇怪之处,虽然感觉极好,尤其这《小猫咪踏春图》画的虽是童趣,却有惊艳之感,但真要说清它们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模模糊糊,难以说清,一时间,自也无法去跟邹老争论。
旁边却传来轻淡淡的声音:“邹老师错了,这两幅画,画法虽然不同,画风却是一致,不只是一致,这《鱼戏荷花图》更是仿《小猫咪踏春图》而作。”
邹老看去,见说话的乃是身边一十几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神态端庄,无不敬之意,他却仍是不由愠怒道:“这两幅画用笔用色完全不同,画法更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怎算画风一致?真是无知小儿,无知小儿……”
少年叹道:“邹老师只注意到这等表象么?这两画虽然用色用笔完全不同,却都是经营位置在前,随类赋彩在后,先定其形,再定其色,实描为主,写意为次,都非传统画道的‘泼墨大写意’,老师若是不信,可再看看这鱼戏荷花图,上面还有细笔勾勒的痕迹,它虽用的是水墨,在用墨之前,却已反复考量,先用碳笔素描,再随形赋色,也正因此,它用的虽是水墨,然下笔之前,浓抹淡写尽在心中,所以层次感极强,给人一种用墨如用彩的错觉,此人想到利用这种视觉差,给这简简单单的景象,赋予不同寻常的画面感,其心思之细腻,几可想见,画这画的,必是女子。”
众人不由得尽皆点头,这两幅画虽然用笔着色完全不同,但不知怎的,确实给人以相似之感,此刻听这少年一说,这才恍然,其实这两幅画,画法本身并无区别,之所以一开始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不过是因为表象的差异。
邹老面无耳赤,道:“胡扯,胡扯。”
少年虚心接受批评,躬身道:“敢问老师,哪个地方胡扯了?”
邹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哪个地方胡扯。
少年自然就是刘桑,他虽然想要低调些,但想一想,只不过是就画论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加上大家在这里谈画,这正是他的兴趣所在,确实也是心痒难耐。没有再理会邹老,他转过身去,负手看向《鱼戏荷花图》,叹一口气:“可惜,可惜,这《鱼戏荷花图》虽是仿《小猫咪踏春图》而作,但略有欠缺。”
身后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敢问公子,欠缺在什么地方?”
刘桑也未在意,头也不回的答道:“表面看去,这踏春图似是违背画品,但这其实只是错觉,《画品》虽有写为上、描为下之说,但这只是经验之谈,形不可尽,取之以神,只不过是线写比实描更容易表现和隐喻罢了,但若是能够做到形神合一,完完整整的表现出自己想要画出的意,那又何必非得管它是描是写?而这幅猫咪踏春图,正是直指本心、形神合一之作,它画的不是景,不是物,而是似景似物的心,形神一体,这才是画品的本意。”
身后传来轻柔的低语:“这《鱼戏荷花图》,岂非也是这般做的?”
刘桑道:“这两幅虽然都是画心之作,但不同的是,画《小猫咪踏春图》的人,在画它之前,便已知道他要画的是什么,而画这《鱼戏荷花图》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心是什么,这《鱼戏荷花图》,群鱼嬉戏,荷花却是寂寞而空疏,虽然寂寞,却无法融入鱼群,它与这些鱼根本就格格不入。画这画的人,画出了她的空疏和寂寞,却依旧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画从心而障自远,她心中有障,心中有障却还想要画心,也不是不可以,然形不可尽,取之以神,这时候,反应该用写而不用描,用模糊的画,画模糊的心,以达到意、形、神三者的融洽,然而她却非要以实在的笔法,去画自己不实在的心,自是形神背离,终导致笔力不支,虽然仗着画技出色,不至于沦为下乘,却也谈不上上乘之作……”
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忽的怔了一怔。
不知何时,画室里一片安静,却有两个美丽的女子立他身后,一个是他的娘子夏萦尘,另一个却是青影秋郁香。
娘子在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青影秋郁香在前,却是一脸惊讶,难以置信的样子。
而室内所有人,又都在看着她们,只觉壁上之画虽然好看,她们却又比壁上的画更加好看。
刘桑轻咳一声,反看向青影秋郁香……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不怕我把你吃掉?
青影秋郁得轻柔一福,石青色的绣衣随着她的动作轻柔的晃动,灵蛇般的发髻亦是一晃一晃:“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刘桑作出木讷讷的样子:“闾雄。”
青影秋郁香轻叹一声:“闾公子确实没有看错,这幅鱼戏荷花图,奴家本是仿凝云附马的小猫踏春图所画,然画到后面,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连自己也难以说清是怎么回事。听公子这般分析,这才醒悟过来,果然是形、意、神三者未能合一,奴家想要画心,却又无法看清自己,形已难尽,本该取之以神,我却非要去学这《小猫踏春图》,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周围传来一连串的惊叹,这少年单从此画风格,便猜出它出自女子之手,且看出它是模仿之作,于丹青之道,已不仅仅只是眼力问题,简直是神乎其技了。
刘桑谦虚地道:“原来是青影妃子所作,在下随口妄言,恕罪,恕罪。”还是低调点的好。
青影秋郁香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公子与奴家,以前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刘桑干咳两声,在云笈七夜上,他确实连着两次猜过这女子的灯谜,不过一次是戴着面具,带着召舞小姨子,另一次则是与翠儿姑奶奶瞎转悠,不过那个时候,青影秋郁香都是在楼上,隔着珠帘,而自己现在又易了容貌,按理说青影秋郁香应该认不出他才对。
但她竟然会有熟识之感,这女人不愧是擅画之人,内心只怕也是纤细而敏感。
他赶紧躬身道:“在下以往都是住在曹北镇的九月城,应当不曾见过妃子。”
周围人越聚越多,青影秋郁香却似是不喜热闹,柔声道:“公子可有空闲,与青影到楼上一谈?”眸中露出期盼的样子。
刘桑心想,这似乎有些不太好,自己毕竟是伪装而来,一定要低调。
正要拒绝,却听夏萦尘道:“公子于画道见识过人,我夫君亦是喜画之人,我对画道,亦有许多兴趣,既然青影有邀,公子何不与妃子上楼相谈,让我也洗耳倾听?”
娘子你不要胡扯啦,你什么时候对画道有兴趣了?
你明明只对戴着兔耳朵扮成兔女郎有兴趣好不好?
另一边又传来声音:“公主?”却是楚乐颖与楚天程嫡长子楚坚之妻文露,也来到这里,发出声音的正是楚乐颖。
文露年纪更小一些,道:“公主与青影姐姐为何在这?”
青影秋郁香歉意道:“我请金老板替我将此画挂出,又请公主陪我来看看,想要知道大家有何意见。”
楚乐颖看向刘桑:“这位是……”
青影秋郁香道:“这位闾公子于画道之见解,令青影极是佩服,青影正想请他上楼一谈。”
楚乐颖恍然,心中忖道:“青影秋郁香已有中兖第一才女之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少年竟能让她佩服,想来也是才华过人。”于是先将这少年打量一番,仅仅凭着她那灵动的目光,刘桑立时知道,这位楚阀大小姐虽离宗师境界还有一些距离,比不得他的娘子,却显然也是深得楚阀家传功法之精华。
楚乐颖为楚阀阀主嫡系孙女,比夏萦尘稍大一些,亦知道如何做人,左右不过是顺水人情,于是便与文露一同邀这“闾雄”到天梅阁一坐。
刘桑却是想要低调的,只是,虽然想要拒绝,却发现这要拒绝的话,反而更会弄得人人皆知,说不定明天便会传得满城风雨,一个说“你知道么?昨日楚家的乐颖大小姐、楚坚公子的妻子文露少奶奶、凝云城的凝云公主,还有中兖洲的有名才女青影妃子,请一个少年上天梅阁聊一聊……”
另一个说:“那家伙真是幸运。”
“但他竟然给脸不要脸。”
“靠,劈死他!!!”
虽然想要低调一些,不为人注意一些,但要是连楚家大小姐的面子都不给,那就不是低不低调的问题了,首先就无法在这有翼城混下去。刘桑不得不拱手,木讷讷的道:“敢不遵命。”
随着四女一同出了画室,穿过梅林,周围又有许多人聚在一起,一边欣赏美色,一边惊讶的问着跟这四位美女走在一起的书呆子是谁?
喂喂,我要低调,我要低调啊……刘桑泪目!
方自进入楼阁,边上有一人,刚好看到刘桑,恼怒道:“闾雄,你跑哪里去了,竟然要我……大、大小姐。”她是楚娇娇。
楚乐颖见这少女突然窜出,大呼小叫,皱眉道:“你是哪家的,这般没有规矩?”
楚娇娇本就看不上自己这未婚夫,一眼看到闾雄,自是全无好脸色,没想到闾雄竟是与乐颖小姐、文少奶奶走在一起,眼见乐颖小姐发问,不敢不回答,小声的道:“家父是楠公第四位陪房屋里分家出来的。”
楚乐颖略一沉吟,不过终究是管事的大小姐,很快就将关系理清,淡淡的道:“这般说来,你也算是我的表妹,既是楚家的姑娘,在外一言一行,莫不代表楚家,以后不可这般蛮撞。”
楚娇娇弯着腰,低声应“是”。
两人名义上虽可算是同一辈分的表姐妹,但楚娇娇从她祖父起便已是庶出,在这种名门大户里,主与分、正与庶之间,阶级分明,实际上与主仆无异,楚娇娇自然不敢多话。
像楚娇娇这种分家的“表妹”,单是从三代之内算起,楚乐颖就算没有一百个,估计也有大几十个,三代之外,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自不会放在心上,领着几人,又往前款款而行。
经过楚娇娇身边时,刘桑耸了耸肩……不关我的事,我是非常低调的。
楚娇娇茫茫然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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