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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萦尘向刘桑看去。
刘桑道:“娘子,召舞是因为我前夜扶柔桕县主上楼的事生我气呢,但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啊,她冤枉我。”
夏召舞道:“哈哈哈哈,她丈夫还在那呢,要你去扶?”
刘桑道:“又不是我找上她,是她找上我的好不好?而且我不是一下子就下来了么?”
夏召舞瞅他一眼:“听说……你把她的衣服给脱光了!”
刘桑道:“然后我把她扔到了地上。”
夏召舞怪笑道:“然后再扑了上去?”
刘桑吼道:“不要自己在那脑补,然后我就下楼了好不好?”
夏召舞道:“你既然要下楼,那脱她衣服做什么?”
刘桑道:“这个、这个……”有些发怯的看向娘子。
夏萦尘自顾自的吃着饭,已是懒得再管他们……这两个人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两个人刚才那般安静,确实是让人奇怪,不过他们吃个饭都要吵个不停……其实也挺烦人的!
***
下午时,刘桑在园中找到夏萦尘,见她独自立在那里,看着远处飘舞的枫叶。
紫苑之中,溪流蜿蜒,火红的枫叶飘入溪流,在水面上不停的打转,又顺流而下,不知流向何处。
夏萦尘立在那里,轻裳曲裾,轻盈苗条,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去一般。
刘桑道:“娘子今天好像有心事?”
夏萦尘摇了摇头,略一思索。道:“今晚便是云笈七夜的第六夜,明日晚上,便是云笈奇珍会。”
刘桑道:“那又如何?”
夏萦尘道:“今晚过后,明日一早,你便带着召舞离开这里,前往狐族桃丘吧。”
刘桑滞了一滞,皱眉道:“娘子为何突然有这般要求?”
夏萦尘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不知为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刘桑错愕:“娘子……”
夏萦尘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你们先去桃丘等我。事了之后,我自会去找你们,若是美月结束。我还没有到,你们就先回和洲。”
刘桑道:“娘子……”
夏萦尘继续道:“若我真的无法再回和洲,你照顾好父亲和妹妹,召舞虽爱与你作对,却又会听你的话,你……”
刘桑蓦的跨前两步,抬起手来。
夏萦尘顿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刘桑突然挥手,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鬓丝凌乱,俏脸微肿。
明明躲得过。却没有躲,夏萦尘轻叹一声,无奈的立在那里。
刘桑认认真真的看着她:“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夏萦尘黯然道:“其实夫君真的不必问的……”
刘桑却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全都说清一般:“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成你的丈夫?”
沉吟许久,仿佛连自己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夏萦尘慢慢的道:“夫君真的要知道么?”
刘桑道:“我一定要知道。”
夏萦尘注视着他的脸庞,缓缓的道:“有!”
回视着她的目光,刘桑呼出一口气:“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却又苦笑道:“我留在凝云城,陪在娘子身边,是因为我感觉到娘子就算没有把我当成丈夫,至少也已开始把我当成亲人。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但是娘子,就像那个时候,你宁可自己独自一人前往绝冀洲,把我扔在那里,你现在又要做同样的事,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的。”
“抱歉,夫君,”夏萦尘抬起头来,看着幽静的天空,无奈道,“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子很是伤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无法再回到和洲。如果真的有什么祸事发生,我至少希望,你和召舞能够平平安安。”
刘桑心中一震……虽然只是某种预感,但以娘子一向淡然自若的处世态度,竟然会这般不安,看来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让她觉得害怕。他看着夏萦尘,问:“娘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夏萦尘轻叹一声:“你真的想知道吗?”
刘桑道:“难道又是不必问的事情?”
“与其说夫君不能问,倒不如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夏萦尘看着天空云彩,轻轻的道,“如果非要问我怕些什么,我想……我怕死!”
刘桑笑道:“每个人都是怕死的。”
夏萦尘道:“但是我和别人有些不同,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非常怕死,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梦到自己被人杀死,早上醒来的时候,又不敢睁开眼睛,总担心一睁开眼就会看到有人要杀我,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非常的开心,因为我总以为自己活不到那一天,然后又开始害怕,怕自己活不到下一个生日。我没有真正的朋友,因为我从来不敢把我怕死的事告诉别人,我总觉得自己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因为她们可以开开心心的活着,而我可能明天就会死掉,六岁、七岁、八岁……我就是这么一天天过来的。”
刘桑震惊的看着她……每一个人都是怕死的,但作为一个孩子,怕到那种程度,那显然是不正常的。
夏萦尘轻叹一声:“我们走走吧。”
转过身,缓步往枫林走去。
刘桑陪在她的身边。
走在那铺了一地的枫叶间,夏萦尘道:“夫君,你要听吗?”
刘桑道:“如果娘子愿意说的话……我很想听。”
夏萦尘道:“夫君可知道,当日那个伤了父亲。将为妻引到三尸山,最后死在召舞手中的女人,到底是谁?”
刘桑牵强笑道:“娘子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夏萦尘黯然道:“她叫金天玉蟾……是我和召舞的亲生母亲。”
刘桑立在那里,蓦的一震……他震动,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他其实早已知道的秘密,而是因为娘子终于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他本以为。娘子会将这个秘密守住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此重要的秘密,娘子居然告诉了他。娘子竟然愿意告诉他……这是他原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
夏萦尘回过头来,见他呆呆的立在那里,无奈一笑……不管是什么人。突然听到这样的秘密,都会吃惊的。重伤父亲,将她引到三尸山,想要杀她,最后死在妹妹手中的,居然是她们的母亲,这种事,实是太过离奇了点。
刘桑喃喃的道:“娘子,你说,你从小就害怕自己被人杀死。你说的那个人……”
“嗯,”夏萦尘轻叹一声,“那个在梦中一次次杀死我的人,那个我每一次睁开眼睛,就害怕她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我娘。”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刘桑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等她继续往下说。
夏萦尘道:“虽然我与父亲一直对外宣称,娘亲早已病死,对召舞也是这般说的,但事实上。她一直都活着,她是自己离开我们的。那是在我五岁多的时候,那个时候,召舞也才是个呀呀学语的孩童。那天早上,一向都疼爱我们的娘亲,突然拿着剑闯了进来,她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告诉我……她一定会杀了我。”
看着她那发颤的手,刘桑低声道:“娘子……”
“虽然那个时候还小,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当她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真的会杀了我,”夏萦尘缓缓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只能日日夜夜的害怕着,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告诉父亲。我天天晚上都做着噩梦,怎么也不敢去睡,只好躲在被窝里不停的哭。有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了,我就骗他说我想娘亲,他就安慰我,说娘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而我却无法告诉他,当他那样说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恐惧,我真的希望她……永永远远都不要回来。”
一个才五岁多的女孩子,突然被母亲用剑架着脖子,说她一定会杀了她,然后就这般不顾而去。而那个女孩子,却无法将这样的事告诉别人,只能背负着那样子的害怕,每天夜里做着噩梦,偷偷的哭。
即便只是想象一下,刘桑都有一种心怜的感觉。
一片枫叶旋转着飘落,夏萦尘蓦一伸手,将它轻轻夹在手中。
她轻叹一声:“许多人都觉得为妻过于清冷,难以相处,夫君是否也这般觉的?”
刘桑道:“以前我也有这般感觉,但现在我已知道,娘子性子虽冷,心却是热的。”
“小时候的我,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夏萦尘将枫叶随手掷入溪流,道,“小时候的我,倒有些像现在的召舞,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难以说清,一方面,大约是因为自娘亲离开之后,天天在暗地里哭着怕着,在人前却要做一个懂事的乖孩子,于是慢慢的,纵有再多的心事,也不想去告诉别人,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我从幼时起,每日必修的女修功法,就比如那玉女玄经。”
刘桑道:“女修功法?娘子说的是当年曹大家传来的那些?”
夏萦尘道:“嗯,那些女修功法,专为女子修心养性而设,劝人守贞安贫,不淫不慢。曹夫人当年杀夫之前,极力推崇女子德行,认为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皆当无条件地顺从丈夫。更有四德,欲让天下女子习之,这四德:贞静清闲,行止有耻,是为妇德;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穿戴齐整,身不垢辱,是为妇容;不苟言笑,专事女工,是为妇工。”
刘桑心想,贞静清闲,择辞而言,穿戴齐整,不苟言笑。这四条娘子几乎全占了。
夏萦尘道:“曹夫人所创的女修功法,确实可让人清心寡欲,不为外物所动,但其实不过是以功法,强行抑制心中的**和感观的愉悦,扭曲女子天性罢了。世间少女,总是会有各种天真与幻想。这些女修心法,却是让人从一开始就摒弃这些天真,磨灭各种幻想。从小做到端庄娴静,若是修得久了,连性情都会变得冷淡。与其说是不为外物所动,倒不如说是,对外界事物,再也难以生出兴致,这些女修功法,当年还有人推崇,时至今日,早已被天下女子抛弃。”
刘桑叹一口气:“曹夫人自己也是女人,怎就能想出这么多的东西来为难女人?”
夏萦尘淡淡道:“大约因为,在杀夫之前。她自己便是谨守四德的女子,所以觉得天下女子都该像她。”
刘桑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傲慢?”活该她被老公抛弃。
就像他的上一世里,儒家理学折磨了中国女人数百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想方设法束缚女性的礼教都被认作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作为一个穿越者,尤其是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穿越者,他实在是无法理解那种恶趣味。
想象一下明明天真活泼,却碍于这些东西,笑也不敢笑,跳也不敢跳的召舞小姨子。那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从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很幸运,穿越到这个时代,至少比穿越到儒家理学对人心束缚达到最顶峰的明清时期,要有趣得多。
刘桑不解地问:“既然娘子也觉得这种东西扭曲天性,为何又要去学它?”
夏萦尘来到溪边,看着水面上的落枫,道:“开始时,我又何尝想去习它?只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但心中的恐惧实在太深,一天一天的害怕着,一夜一夜的哭泣着,就那般过了三四年,差不多是在十岁的时候,再也无法承受那样子的折磨,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登上高楼,想要纵身而下,来到河边,想要跳入河中,练剑之时,想要用剑抹向自己的脖子,那种整日里害怕母亲回来的日子,竟还不如死了的好。”
心中涌起一股揪心的痛,刘桑低声道:“娘子……”
夏萦尘轻叹一声:“更有甚者,那个时候,召舞天天缠着我来,我也日日照顾着她。但有的时候,在她熟睡时,又会对着她哭个不停,心里想着,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办?于是生出念头,不如带着她一起去死。直到有一次,我背着睡梦中的她,迷迷糊糊的,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走向河流,裙子都湿了一截,那个时候,突然觉得好害怕,那样的日子……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刘桑沉默一阵,低声道:“就是在那个时候,娘子开始修习那些女修功法?”
“嗯,”夏萦尘道,“开始时,也不知道它们是否有用,到后来,便已再也无法离开它们。我固然知道,那都是些压抑**,磨灭天性的东西,但对死亡的恐惧,乃是人类最大的天性,不对未来抱有希望,自然也就怕无可怕。清心、寡欲、贞静、淑德,在修习玉女玄经的过程中,我开始抛弃所有的幻想,不为噩梦所屈服,不为外物所动摇,因为只有这样子,我才能够活下去。”
刘桑继续沉默……因为恐惧死亡,所以崩溃得想要早点死掉的好,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磨灭掉所有的天真,让自己不再害怕死亡。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
夏萦尘道:“我开始认识到,我会害怕娘亲来杀我,是因为我还爱着她,我对她还存有幻想,于是,我抛弃所有的天真,开始疯狂的习武练剑,死有什么可怕的?既然她要来杀我,那就让她来杀好了,只要我不再爱她,那她就是我的仇人,她既然是我的仇人,那我也可以杀了她,我为什么要为她哭,我凭什么去为她死?我迫使自己变得骄傲,迫使自己看轻所有的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周围人眼中,我越来越冷,因为我已不再天真,我清楚的认识到,娘亲一定会来杀我的,而我也一定要活下去,不是因为,我对生活还有多少热情,我就是不想被她杀死,如此而已。”
刘桑想起在三尸山,岳母与娘子之间的剑斗。
他低声道:“那个时候,娘子本来是可以杀了她的,但是你没有下手……”
“嗯,”夏萦尘道,“我没有杀她,不是因为,我对她还存留了多少感情,而仅仅只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她了。那十年间,我日复一日修习玉女玄经,而玉女玄经原本就是扭曲人心、磨灭天性的功法,如果不是她伤了父亲,我甚至不想去理会她,淡漠也好,冰冷也好,无论如何,我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害怕得躲在被窝里哭上一夜的女孩子,她既不再是我的幻想,也不再是我的阴影,对于我来说,她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路人。”
刘桑心想,虽然这是娘子所能走的,唯一的路,正因为抛弃了对母亲所有的爱恨与幻想,她才能在与岳母的死斗中,发挥出最完美的实力,以弱胜强,最终成功的击败岳母,最后活了下来。
但是这唯一正确的道路,却是在长达十年的日子里,用功法强行压抑自己的**,扭曲自己的人性,舍弃掉原本每个少女都会拥有的幻想和天真,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娘子是一个冰美人。
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冰美人。
但又有谁知道,她的冰冷,她的冷漠,却是用那扭曲人性的功法强行塑造而成?
她其实……又何尝想要变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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