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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一次,吴猛第一次重温了吴建业在自己童年时代的表演天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父亲绝没有忘记当年怎么取悦那些权力更高的人物,那谄媚的笑声和温柔的马屁不会因为官职变大时间久了便忘记了,而是依然可以信口拈来,极其自然。
吴猛的惊恐在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次闯下的祸,还真不是一般的级别,否则,他的父亲绝对不会有如此展现表演功底的机会。或者干脆说,以前他闯祸,父亲都是用命令的口吻替自己擦屁股,而此时,父亲是在求爷爷告奶奶。
这份苦心,并没有使吴猛感到心酸和羞愧,相反,他心中的怨念随着恶毒狭隘这个有效的发酵粉变得愈发超级膨胀。他更加无比憎恨于果,耻辱感也不断拔高,几乎要冲破其心中所能忍受的极限。
吴猛可以戏耍别人,但绝不允许别人戏耍自己!吴猛可以宽容别人,但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竟然成了被怜悯和宽恕的对象!自己绝不是弱者!
他怒火中烧,不知不觉之间,却过了一个多钟头,这才感觉到阳台的寒意。尽管阳台包了,里面却并没有供暖,之前的怒火足足支撑了父亲把主要的电话都打完。
正在万分踌躇之际,阳台的门开了,吴建业阴冷地说:“你进来吧。”
吴猛阵阵发冷,半晌才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吴建业重新坐在绵软的沙发上,用一只手掌捂着额头,半晌才长叹一口气,问:“小猛,你愿不愿意跟我定一个君子协定?”
吴猛一惊:“什么?什么君子协定?”
吴建业一字一顿地说:“咱们这个协定没有法律效力,因此也不能做成合同。以前我是觉得你年轻气盛,放在胶东,让你肆无忌惮,你会更加无所顾忌,仗着我的势力,最终闯出大祸。所以,我把你放在外面,打算让你锻炼一下,也少让我心烦。
“但这次你回来才一个月,就得罪了胶东最不该惹的于果,我觉得,真不能对你放任自流了。要是把你放到别的城市,一旦出了什么事,我就彻底救不了你了。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咱们都是口头承诺,但我说到做到。”
吴猛胆战心惊:“您……您说……”
吴建业说:“第一,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以前在加拿大多伦多不是挺好么?继续待在那里吧,继续做古董公司,钱不会少。我在那边的老同学,生意做得那么大,一直关照你的话,你的买卖也不会做得很差的。
“第二,你留在这里,我给你找工作,你老老实实上班,别给我惹是生非。当然,上班只是为了让你安下心来,你当然绝对不需要指望那点儿月薪生活。在这里的话我亲自照顾你!加拿大的古董公司,我会让我的老同学接手,也许更安全。
“房子我已经帮你选好了,车子你得换成奥迪,张扬的跑车是决不允许再开了,接下来我会为你介绍相亲,模样你别管了,家境都不会太差,但我会从中挑选贤妻良母型的。你选择吧。”
这两种日子,换成任何一个老百姓,那都会快乐得发狂,因为去国外当老板,和在国内父亲庇护的城市内任选一个企业的闲职朝九晚五,钱也不少拿,可以说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谁不羡慕?
可对于一向完全自由潇洒惯了的吴猛来说,这不啻于一场真正的灾难,这等于是将他的翅膀彻底剪短,变成一个全身都锁上沉重的巨型金属枷锁的精神囚犯。
吴猛颤声说:“爸……别……你别这么对我,我……我不能回多伦多!”的确,他这次突然回来,并不是口里声称的“玩腻了”,而是在那里闯了弥天大祸,丝毫不亚于在国内得罪了于果的严重性。自己要是回去,那简直就是重返虎口,往火坑里跳啊!
吴建业再怎么会察言观色,也不会想到吴猛有这么多秘密,他淡淡地说:“行,加拿大你呆腻了,咱们换个地方也行。德国是要技术移民的,你不是工科,学历是野鸡大学的,拿不出手。除了英德法,其他地方你随便挑,意大利?澳洲?日本?我都有熟人……”
“爸!”吴猛开始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禁锢我呢?”
吴建业陡然猛地一甩手,狠狠地打了吴猛一个耳刮子,吴建业是务农出身,一直坚持科学健身,力量不小,这一下差点让猝不及防的吴猛摔了个趔趄。
吴猛大惊,捂着脸不敢说话了,可内心的邪火翻腾得更加旺盛了,他在那一瞬间,真想将于果化为灰烬,他丝毫不认为是自己没事找事导致了这一切,而把这自身的所有倒霉和委屈,全部算在于果头上。
吴建业骤然厉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我?为什么?”
吴猛吓得倒退好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吴建业冷冷地指着他说:“你觉得我一直在禁锢你,一直在逼你,可没有我的话,你从十四岁用刀子划你班主任的脸开始,你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多亏了我,你才不用不停地转世投胎!你投了这么一个好胎,不好好珍惜,不断地给我惹是生非!
“你说,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我当初投在贫苦的农家,我怨天尤人了吗?你曾经受到的所谓委屈,都他妈的是我一直受的!你曾经鄙视和欺负的人,都是我这样子的山里孩子!我如果像你这样一直不能容忍,还能有我的今天?还能有你的今天?
“你一步步地逼我到了现在,我没被你害死,这才是奇迹!吴猛,你现在只有这两个选择,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你离开这座城市,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不靠着我也能出国,那也随便。总而言之,你以后想做买卖也行,想自己找工作也行,我完全放手不管了。
“但是,我会给你一千万,这就是你的全部,没有更多的了!这一千万,你以后作为启动资金也好,或者买几个房子吃瓦片收房租,那都随你。咱们俩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以后你别提到我,我也不会提到你,权当我没养过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爹!”
吴猛越听越心凉,一下子抱住父亲的大腿,大喊道:“爸!你别不管我!我……我不想啊!光有一千万能干什么?还能过人过的生活吗?”
吴建业阴恻恻地说:“一千万,是多少家庭从没想过的天文数字,胶东七八百万人口,市区人口三百来万,有几个能一下子拥有一千万现金的?他们过的都不是人过的生活?你太缺乏管教了,好好反省吧。”
“爸爸,六千万是不是无法挽回了?”吴猛自诩为一代硬汉,此刻却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其实他还真不是轻易流泪的人,但他知道父亲吃这一套,他也继承了父亲惟妙惟肖的表演天赋,只要自己努力装作悲痛欲绝,父亲没有不心软的。
吴建业长叹了一口气:“那倒不至于,幸亏你说得早,不然肯定会出事。拍卖会上那帮商人,真的都不是东西,平时靠我赚了多少昧良心的大钱,这个时候,全以忌讳为名,不肯早点儿告诉我你的丑事,然后好看我的笑话,人心鬼蜮啊……
“如果再晚一点儿,咱们家在你名下的那二十多个物业,全得都拿出来还债了。我在北上广都各有一套房子,这个我还没跟你说过,就是为了给你擦屁股的时候还有卫生纸,不至于被你给挥霍了。
“这个拍卖会虽然不是咱们市全权管理,但总要管一部分,我也是能说得上话的,我跟他们领导交谈过了,他们很为难,因为你买下了东西却不肯付钱,这要是传出去,会成为更大的丑闻,他们也很难做,不但无法向卖主交代,更有可能砸了自己的牌子。
“但我们却又不得不必须终止这种交易,因为咱们要是为了怕丢人,而花钱买下这根本不值六千万的两个拍卖物,那咱们会立即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全国都会知道,到时候纪委还不一下子盯上我?你这下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停止交易了吧?
“吴猛,你以为你多么英明神武呢?你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愿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侮辱,可我们家族的生死存亡呢?你考虑过你爹吗?你被胶东老百姓嘲笑几年你在拍卖会上的丑闻,那又怎么了?我那些竞争对手,一直都在死盯着我,希望我出错呢!
“你好好想想,是长痛不如短痛,我通过职权制止你在拍卖会上的胡闹更惹人非议呢?还是直接让全国的老百姓看新闻,说一个号称清廉了几十年的三线强市常务副市长竟然能拿出六千万来给儿子的一时胡闹擦屁股?你还没听懂?”
吴猛这下真是欲哭无泪了,清了清嗓子,颤声说:“我……我宁可当个被人笑死的傻逼,也绝对不能影响爸爸你的乌纱帽和仕途……爸爸,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能量这么大,这次肯定会化险为夷的……我以后再也不闯祸了……”
吴建业森然道:“你明白就好。但愿这次还来得及。我那几个老朋友共同向拍卖会施加一下压力,对方应该会卖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子,只要他还想在胶东混!和我有竞争关系的人都在瞪大眼睛,他们希望看到的可不只是我的笑话,而是我彻底身败名裂!
“我这不是自私,一直自私的反而是你!我保全我的官职和前途,是为了谁呢?是为了咱们全家的饭碗!为了你每年都能随便花掉几百万!为了你能一直过上这样奢靡的生活!你这个不孝的畜生,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挖我的墙角,我真想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