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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每场连考三场,每场三天,最后一场,陆嵘看过试题后,收起供考生答题的木板,与底下那层木板拼成一张简单的木板床,然后就躺上面了,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在平心静气地解题,准备深思熟虑后再动笔作答。
四名主考,十八名同考官在号棚里来回逡巡,路过这边,看到陆嵘这模样,认出来的暗暗赞许,觉得这样的姿势既容易静心又节省体力,最适合陆嵘这样的才子,没认出来的,对此嗤之以鼻,只当陆嵘是哪个不学无术浑水摸鱼的纨绔子弟。
第二天早上,考棚里空气还算清新,陆嵘研磨提笔,一气呵成,墨迹干了,陆嵘收好考卷,继续躺着休息。没办法,答完了也不许提前交卷,待在这边无所事事,陆嵘闭上眼睛,竟然更习惯这种黑暗。眼睛恢复了,陆嵘的耳力依然远远超过常人,他听到了左侧考生书写的沙沙声,也听到右侧考生连续不停的叹气声。
人生百态,各有喜忧。
待到第三日,也是这届春闱的最后一日,考棚里的叹气声就更多了,焦虑像无数颗细小的种子,随带着一丝臭气的春风吹到考棚里每间号舍,飘进考生鼻端,再在考生心里生根发芽。有人担心考不上,有人发愁回去的盘缠,有人觉得这篇文章做的不好,想改,纸张却都用完了……
陆嵘也有焦虑,焦虑地却不是科考结果。他急于离开这牢笼似的地方,他想回家沐浴更衣,他想看到貌美无双的妻子,他想听女儿娇娇地喊爹爹,想抱抱那虽然有时特别淘气但乖起来又特别可爱招人疼的胖儿子。
“呜呜……”右侧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仿佛有人被掐住了脖子,痛苦求救。
陆嵘陡然坐了起来,双脚刚刚沾地,右边号舍里“嘭”的一声闷响,有人倒在了地上。考场里各种突发情况,不乏因病死在里面的,陆嵘只犹豫了几息的时间,便高声喊人。在考场喧哗可是犯大忌讳的,恰好逡巡到附近的同考官张翰林听到动静,脸一沉,肃容从左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看到陆嵘,张翰林脸色略微缓和,但还是装作陆嵘只是个普通考生,沉声问道:“何事喧哗?”
陆嵘没时间客气,直言右侧考生似乎出事了。
张翰林立即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里面的中年布衣男子昏厥在地,他见怪不怪,示意一个侍卫去查看。侍卫打开号舍栏板,绕过去屈膝查看,食指搭在男人脖子上,很快就收回手,朝张翰林点点头。
意思就是,人死了。
张翰林看看该考生案上才写了一半的文章,叹口气,用手势让侍卫抬人出去,路过陆嵘的号舍,张翰林看了陆嵘一眼,摇摇头。
陆嵘只能沉默,看着被侍卫抬着的布衣男人,心情复杂。似他这种官家公子,考科举是为了前程,但考不上,依然可以享受锦衣玉食,下次再考就是。可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读书不易,甚至要举债才能继续读书,进了考场,肩上压力可想而知。
“大人等等,此人或许还有救。”
左侧一道从容冷静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陆嵘思绪。陆嵘不由往前走两步,却只能看见张翰林三人停在了隔壁号舍前。
换个人冒冒失失地开口,张翰林多半不会理睬,但当他认出陆嵘隔壁的考生乃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帝师姚老先生之次孙,张翰林不得不重视起来。姚老先生乃当代鸿儒,与学识同被人称赞的是一手医术,听闻姚寄庭是姚老先生亲手带大的,那他的话……
“怎么救?”张翰林驻足问。
“请大人容我出去,替他施救。”
站在陆嵘的位置,目前只能听到左邻考生的声音,清朗温润,年纪应该不大。
张翰林凝眉片刻,朝他招手。姚老先生已经过世了,姚家男丁现在也只剩姚寄庭兄弟,但姚老太太还在,皇上敬重姚老太太为师母,每年都有赏赐,今日若姚寄庭救活了那考生,必定会传为一段妙手佳话,救不活,传到皇上耳中,有姚寄庭,皇上也不会过多追究。
得了许可,姚寄庭从容不迫地跨了出来,一身浅灰色绣云纹圆领春袍,侧脸清俊,论俊美远不如陆嵘、楚行等人,但他气度温润,完全当得起翩翩佳公子的美名,而且看年纪也就十七八岁,敢为了一个陌生人在春闱上挺身而出,这份勇气与仁心,着实令人佩服。
陆嵘眼露赞许。
姚寄庭蹲下前,察觉到陆嵘的注视,他看过去,见陆嵘点头致意,姚寄庭也微不可查地颔首,随即一心检查中年考生的情况。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陆嵘略通医理,但这种情况他毫无头绪,只见姚寄庭按按考生脖子,随即解开考生衣领露出胸膛,连续按其胸腹……
“咳……”
中年考生突然抽.搐了下,竟然真的活了过来,脸色苍白地打量身边人。
“你可有心疾?”姚寄庭平静地问。
中年考生茫然地点点头,点完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姚寄庭,扑通跪在张翰林面前,“求大人允我回去继续答题!求大人了,求大人了……”边求边磕头。
张翰林心里十分看不起,这人因为一场科举就急得犯了心疾,这样的心境,即便考上了,估计也不会有所建树。但张翰林还是同意了,命两个考生速速回去,姚寄庭始终淡然,中年考生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去了自己的号舍。死而复生,中年考生反倒领悟了什么似的,下笔如有神助,很快就写完了考卷。
答好了,中年考生失力般坐到了地上,一身虚汗。
再三检查一遍,中年考生对自己还算满意,看眼外面的蓝天,忽然记起刚刚救了他的那人。他出身贫寒,但三十多岁了,早已通晓人情世故,那公子衣料名贵,又能劝动考官答应他出来救人,家里肯定有背景。
有背景的贵人,还救了他的命,莫非老天爷存心要安排他结交贵人?
中年考生决定抓住这次机会。
傍晚收卷散场,中年考生紧紧盯着姚寄庭,顺便从旁人的招呼声中知晓了姚寄庭的姓氏,待走出考场,人群分散开了,中年考生急忙上前,郑重其事地朝姚寄庭行了一个大礼,“恩人救我性命,请受钱某一拜。”
姚寄庭认出了他,客气道:“兄台不必客气,我略懂医术,遇到兄台出事,理应尽力。”说完又劝钱考生去医馆再看看,然后也嘱咐了一些日常保养之法。可钱考生心心惦记着结交贵人,起初还想请姚寄庭吃饭进一步熟悉熟悉,后来见姚寄庭拒不肯应,钱考生便委婉地求问姚寄庭的身份,好登门道谢。
看出对方的意图,姚寄庭神色冷淡下来,他出于仁义之心搭救,却不愿被人当成垫脚石,一个人是想诚心交友,还是另有所图,他自认看得出来。冷声拒绝钱考生,姚寄庭抬脚欲走,可钱考生哪肯放过贵人,拉拉扯扯的,厚颜无耻,接近巴结之能事。
姚寄庭是君子,遇到这样的无赖,推推搡搡太难看,竟一时束手无策。
“寄庭,他是?”陆嵘在后面看了有一会儿了,此时再也看不下去,走到姚寄庭身边,冷冷地打量钱考生。
姚寄庭今年十八,小陆嵘九岁,陆嵘当年声名鹊起时,姚寄庭尚在学步,等他大了,陆嵘又因眼疾闭门不出,是以姚寄庭听说过陆嵘的名讳,却未曾见过真人。此时被陆嵘搭讪,姚寄庭心中不解,但他明白陆嵘的好意,顺势道:“一位同科,在考场有一面之缘,正要告辞。”
介绍都没介绍钱考生,在注重君子之风的书生圈里,姚寄庭这样的态度,要么说明他不懂礼仪,要么就是告诉别人,钱考生的品行,不值一交。
钱考生脸皮再厚,听到姚寄庭的话,感受着陆嵘甚至其他考生不屑的注视,脸也涨成了猪肝色,逃跑般离去。他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散了。
姚寄庭这才朝陆嵘拱手,“多谢阁下解围,敢问阁下是?”
陆嵘面带浅笑,示意他边走边聊,“我姓陆,单名一个嵘……”
姚寄庭大惊,“原来你就是……”
陆嵘摆摆手,打断了姚寄庭未出口的景仰之词,“那些浮名都是外人抬举,寄庭就别打趣我了。考场里咱们见过,我号舍就在你右边,故而有幸目睹寄庭妙手回春的医术,有心结交,考场出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从你友人口中得知了你的名讳。”
姚寄庭忙自谦医术。
陆嵘微笑以对,瞥见长随孟全赶了过来,陆嵘拍拍姚寄庭肩膀,“家中派人来接,我先回去了,改日有机会一起下棋。”
姚寄庭在别人面前沉稳,如今收到大齐第一才子的示好,他难掩兴奋,马上道好。
陆嵘拱手告辞,转去与孟全碰头,先问妻子儿女。
“夫人、四姑娘都盼您快回去呢,四姑娘想亲自来接您,被夫人劝住了。”孟全笑着道。
陆嵘瞬间归心似箭,但跨上马车前,他还是扫了一眼姚寄庭的方向。
姚寄庭仍然站在原地,目光相对,展颜一笑。
陆嵘越看越满意,心情愉快地探进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