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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望侯本打算着去灞川边上游玩避暑,却未想到刚打点好了行装,便被天子的来使宣到了甘泉宫中。
他到时天子还未到,一人在殿中百聊无赖等了许久,忽闻身后脚步声渐近,门外的使者随即拜道:“大将军。”
张骞转过身去,见如今长安城中最是大名鼎鼎的卫家舅甥两人一同入殿。
退下一身戎装的二人走在一起的画面,倒是张骞第一次看到。
卫青走在前面,一如既往的君子谦谦,举手投足尽显温润儒雅的高华之气与难以言说的大将风范。外甥霍去病跟在舅舅身后,年纪虽轻,却已锋芒难掩,器宇不凡间,偏巧又生得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难怪天子去哪都喜欢带着这两人了,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总有种令旁人不敢逼视的光芒,更是显得天子近旁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博望侯张骞,也不禁被两人阔步而来的气息震慑,拂自避开了两人的目光,低眉抬手拜道:“大将军、冠军侯。”
“博望侯在此处等了多久了?”卫青抬手回礼道。
“不久。”张骞忙躬低了身子,应声道:“大将军万万不敢。”
“陛下自己还未起来,便急着先将我们唤来。想必现在自己还在用早膳吧,害得我和舅舅连早饭都没吃,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霍去病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不禁抱怨了一句。
谁知话音刚落,刘彻刚巧与中常侍一同踏入了殿内,将那口无遮拦的小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霍去病吐了吐舌头,忙跟着卫青与张骞一同向刘彻行礼。
君王也不登上御座,径直引众人走到大殿东侧梁上悬挂的大幅河西舆图之下,望着舆图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霍去病:“把你那日说的再与你舅舅说上一遍。”
“什么话?”霍去病明知故问道:“是跟舅舅说陛下想吃葡萄干……”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彻一把拍在后脑勺上,攒眉呵斥道:“混小子,如今当真是把你宠得没一点规矩了。”
张骞轻笑摇头,唯剩卫青不明所以,攒眉望着霍去病。
霍去病被卫青这定睛一瞥,便也不不再胡闹,行至舆图前,抬手点了一下陇西郡的位置:“我们从这里出兵,搭浮桥过黄河,沿黄河北岸向西运动百里后,进入祁连山脉的东北角——盭水。在此处修整后,上溯至祁连山向北行约四百里,跨过乌鞘岭。乌鞘岭上会遭遇匈奴人的一小股游牧部落速濮……”
“速濮?”刘彻攒眉望向一旁的张骞,见张骞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样一只部落在乌鞘岭一带移动,再往西便是休屠王部,在狐奴水西面。匈奴人的统御相对松散,休屠王是石羊河一代的最高首领,而散布于整个石羊河流域的部落,则是由他们自己的部族首领,各自经营自己的牧场。甚至有些最底层的部落,都是属于被匈奴人征服的,无直接血缘关系的部落。”
“正是因此,我军在挺近中,可一路向沿途的零星匈奴部落放话,只要慑服于我汉军雄威,不率众而击者,我汉军也决不会主动攻击。”霍去病未发觉自己的眸中,已经泛起了兴奋的亮光,双眼盯着狐奴水一代,久久没有移开来:“我们的目标是休屠王的王部。”
见一旁的张骞点头迎合,刘彻笑道:“你小子怎么对这一带的情况了解的如此清楚?”
“陛下忘了,我手底下,可有不少匈奴人。”霍去病笑得云淡风轻,转眼望向身后卫青。
刘彻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一直沉默未语的卫青,笑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沿祁连一路崎岖难行,尽是沙滩戈壁。纵身千余里,大军穿插于此,要靠马匹与车辆拖运辎重,恐是会拖延行军速度。”卫青望着地图攒眉道:“除非只携带一两日的干粮,轻装简从,在乌鞘岭上寻得匈奴人,剿下他们的物资用于补给。”
“舅舅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去病正是想取食于敌。”霍去病眸子一亮,应和道:“放弃截获辎重与牲畜,凡是攻击我军的部落尽数斩首,不留俘虏,以便快速接近休屠王本部。”
卫青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问道:“你预计几日抵达休屠王部?”
“四、五日左右。”霍去病答道。
刘彻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霍去病,又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卫青,轻声问道:“仲卿以为如何?”
“臣对此战法没有什么异议,河西地带狭长难行,陛下意图在迅速贯穿,夺回河西的控制权。臣以为以轻骑兵快速奔袭,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卫青朝着刘彻一拜,抬眼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边上的霍去病:“此战重在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休屠王部,否则可能因纵深过大,身后又孤立无援,反被匈奴人截为数段,鲸吞蚕食。”
刘彻听后颦眉笑道:“如此说来,此事可行?”
“可行。”卫青低眉应道。
“如此说来,此事可开始筹谋了。”刘彻若有所思着沉默了半晌,转眼望向一旁的霍去病,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小子说的这样好,可敢挂帅西征吗?”
“我?”霍去病有些惊讶,忙望向一旁沉着面色,不言不语的卫青,回过头去又望着刘彻:“为何不要舅舅一同去?”
“你别什么事都想要拉着你舅舅?如今也是列候了,别总还像个孩子叫人笑话。”刘彻抬手握拳,轻轻在他胸口上怼了一下:“怎么?不敢一个人去跟匈奴人,比试比试?”
他说罢望向一旁愁眉深锁的卫青,像是想要抚慰他心中的不安一般,语气出奇地温柔。
“刀子磨好了也不能总藏在袖中,是要亮出来与别人试上一试的。”
回去长安的路上,卫青一路都沉默着不说话。他并非是没有猜到刘彻会有这样的安排,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的快。他心中难免担忧,比起自己年少时初登战场时,还要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在沙场之上南北纵横,不说生死一线,就说行军途中所受的艰辛,又岂是常人可以想象。
大军长途奔袭,不眠不休,塞北的环境又极度恶劣,最是消磨人的意志与身体。连年的征战落下一身伤病,即是对于他这个三军主帅来说也是再所难免,每思及此,他都实在是不希望他最疼爱的外甥,与他走上同一条道路。
虽已封至列候,可在他的眼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可是,他的内心却也有着同样矛盾。
漠南之战已让他的锋芒初露,满朝的文武也皆看得出,这孩子是难得的天赐将才。这孩子自小的心愿便是与自己一样,踏上塞北荒漠,驱逐胡虏,复华夏河山。如今天子垂青,如此好的机会,又叫他怎么拱手相让呢?
霍去病见他沉着面色,一路上都也不敢做声,终于憋不住了轻声唤了一句:“若是舅舅不喜欢我去,那去病便不去。”
“为人臣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卫青回过神来望着他闪烁的眸子,只觉得那里面闪烁的星火,曾几何时也在哪里见到过。
“这么说舅舅是不反对了?”他话音刚落,那眸中的光火愈发地璀璨夺目了。
卫青忽然停住了马,霍去病见状也随即勒住缰绳,茫然回过头来时,那人的手已经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舅舅希望你平安顺遂……”他深邃又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他:“但也希望你不虚度华年,一生不落遗憾。”
说罢,他叹了口气,继续引马上前,将若有所思的霍去病留在原地。
霍去病躇在原地沉思了良久,忽而抬起头来,望向那骑在马上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为何,七尺男儿竟忽然间一阵鼻酸。
那个背影,他曾经想要穷尽一生去追逐的那个人。他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独当一面时,他能投来的满意又认可的目光。
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不可一世的傲人荣光之下,又有多少是他深深藏起,不与人知的心酸与伤痛。然而这些,他似乎也只有独自登上漠北,才会真的领悟。
他觉得此刻自己像是一直习惯住在笼中的燕雀,忽然间开启了笼门,自己竟浑然间不知要飞向何处去了。
这番患得患失的惆怅,如蛆附骨,是他平生从未有过,倒让他一时间不知要与何人说才好,终却也只想起一人来。
玖云霄中,他静静望着远处青烟缭绕,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道别。
“我可能有许久不能来这里了……”
身边人闻声未语,只握起桌上的酒杯呷了一口,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想像舅舅说的那样,一生平安顺遂,却也不落遗憾。”他长叹一口气,抬手饮了一杯酒,转眸来望着她的眼睛:“姐姐已错过一次,此次若非良人,实也不必为难,回了皇后娘娘便是。她这人我最是清楚,必不会为难你的。”
“我还未见过那中山王世子,你怎就如此咒我?”身边人轻笑道:“我是再三忖度,还是觉得这是皇后娘娘给我指的一个好去处呢?”
他沉默着凝眸望她:“若是如此,待我忙完手边的事,必去趟中山王府,拜上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