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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如今已是深秋,淮南的暑气却还未散尽,池塘中的菡萏,刚刚开到荼蘼,连天碧叶,晕染开一池碧透。
淮南王世子刘迁亲自领着人,捧着方才从池塘中采摘的莲子,见霍去病与段宏正于凉亭中对弈,急忙迎了上去。
段宏老远便见刘迁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迎面而来,与坐在对面的霍去病使了眼色,匆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霍去病不紧不慢,指间的棋子方落定在棋盘上,才缓缓起身来,向着身后的刘迁抬手揖拜。
刘迁自是寒暄一番,将衣食住行统统问询了一遍。段宏笑脸相迎,说话也十分恭敬和气,也让刘迁不禁放下了戒心。
原本以为刘彻派出的公卿来访淮南,定是要将父王刘安逮捕查办。刘安心急如焚,担心事情暴露,本已打算发兵对抗。
刘迁劝父亲不要操之过急,毕竟淮南还是自己的底盘,完全可以看一看来使的态度再做打算。如若使臣当真是来逮捕父王刘安,事先可叫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一有不测发生,再刺杀他也不迟。
谁知朝廷中尉段宏抵达后,态度温和有礼,只依据询问了几句罢免雷被的因由,并未言及其他。那日晚宴上又似乎沉醉于淮南的美人轻歌曼舞里,自此淮南王府中夜夜笙歌,直至夜深方肯罢休。
刘安看段宏似乎根本无心问询案情,想必是刘彻派人来做做样子,必不会定什么罪。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命太子刘迁看紧两人,丰厚宽待便是。刘迁见段宏与霍去病两人在府中不是对弈垂钓,便是到淮南各处风景奇绝之处游玩,便吩咐人,好生安排服侍。
刘迁与段宏客套了一番,霍去病在一旁听着索然无味。刘迁见他似乎平日中对歌舞兴趣不大,便随口问是否自己有什么招待不周。
段宏忙替霍去病掩饰,说霍校尉年纪尚轻,有些事情尚不明就里,要刘迁无须挂心。
刘迁被敷衍走后,霍去病与段宏方才落座。
段宏盯着棋盘上的棋子,思索了许久轻声道了一句:“几句话的功夫,霍校尉就将了段某的军。”
霍去病轻笑:“大人与淮南王父子周旋费尽心力,去病以逸待劳,侥幸而已。”
段宏笑着摇了摇头道:“霍校尉一路劳心费力,护卫段某。如今既至已淮南,也可松懈几日,全然交付于段某吧。”
卫青再遇见平阳,是在刘彻招平阳入清凉殿后。
他原本是与收到段宏请求,诏返密函的公孙弘,一同入宫面圣,却不巧碰上了正从清凉殿中刚被刘彻问询完的平阳公主。
突然的撞见,令平阳多少有些许踌躇,却又想要借着寒暄与他说上两句话。却不想他不动声色地恭敬行了礼,也未言及其它,便低眸从她的身边路过,与公孙弘一并向清凉殿去了。
平阳原以为,他就算是没有千言万语,总归还是有一些安抚的话要说给她听。可他就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去,那生疏又客气的模样,倒像是过往的缘分早已如前尘往事一般幻灭了。
平阳不禁怀念起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郎,沉静又温柔地陪伴在她的身边,硬是将死水一般的生活化作了风光明媚的风景。
她怀念那个少年低眉浅笑,牵着马走在她身边的样子,不经意间的一问,却总能得到恰如其分的回答。她最喜欢看他因为自己刻意捉弄的话语而仓皇地回眸,两人目光凌空相接的片刻,仿佛可以在他的眼中窥见了这世间最清澈的晨曦与最璀璨的星光。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也曾几番为她奋不顾身、在生死之间相搏。他那时年纪那样小,却有着即便是成年男子也罕有的沉稳自若,仿佛只要有他守在身边,即便是知道前路多舛,危机四伏,也总能化解得风平浪静。有他的陪伴,似乎再遥远的路,都变得不够漫长。
平阳那时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在那少年的眼波中无法自拔,自然也想不到,曾经那个温顺体贴的他,如今却对自己如此的冷漠。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让她心寒的生疏。
曹寿走后,见他对自己与曹寿唯一的儿子曹襄,亦是那样的温柔与疼爱,那种近乎完美的父兄的姿态,不禁让平阳的心中,生出许多美好的画面来。
她曾想过要恳求母后下嫁于他,即便他那时只是小小的关内侯,即便嫁给自己曾经的马奴,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要那个愿意接纳的人是他,她觉得自己便可以将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全然放下。
她一生将名节与体面看得比自身幸福更加重要,即便是多年面对丈夫汝阴侯的欺辱,她也可以不露声色地将一腔怨恨咽下。她未与弟弟刘彻言及汝阴侯对自己的冷淡,更不希望别人知道她这些年,都像是活在噩梦之中一样。
就算当年有眼无珠,汝阴侯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既已委身下嫁于他,那他便是他的夫君。她为了自己与曹襄的名声与体面,也断然不会轻易地就了断了这场姻缘,让自己与曹襄沦为他人笑柄。
如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半点都由不得她回头。
除非,那个人愿意救她出此困局……
可她心里清楚,他永远都不会了。
平阳刚走,春陀便禀报大将军卫青与丞相公孙弘到。刘彻心想,他与平阳定然是在殿前碰到了,但碍于公孙弘也在,自是不便多说。
丞相公孙弘,将段宏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呈到案上,直说淮南之事。
刘彻拿起段宏的密报仔细端详,胸中不禁升腾起一团怒气,抬手将密报递给立于一旁的卫青:“他果真想反!”
卫青恭敬接过,方才低头一窥究竟。
“七国之乱时他便有不臣之心,若非他手下将领阳奉阴违,先帝早就除了他的国,怎还有他今日这般的猖狂。”刘彻怒喝道。
“陛下稍安勿躁,臣也是以为此事甚为严重,才邀大将军一同前来商议对策。”公孙弘低垂着眉眼,抬手向刘彻拜道:“段宏书信中,虽言及南去路上遭人设伏,但毕竟是死无对证。只要是刘安有心隐瞒,段宏在淮南与其周旋再久,也断然是得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没有证据又如何!朕一样可以灭他满门。”刘彻怒拍龙案,瞥了一旁静默在一旁的卫青:“朕有大将军,漠北的匈奴都平得,又岂会忌惮他样的乱臣贼子!”
“陛下息怒,主父偃的推恩令本就让各方诸侯怨声载道。陛下此时若无铁打的证据证明刘安有谋反之心,便对其发难,只怕会引起诸侯怨怒,人人自危。”公孙弘急忙劝道。
“起初,霍去病请求与段宏同去时,朕还未料想到刘安竟如此亟不可待,胆敢对朕的钦差下手。”刘彻愤然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卫青:“大将军以为何?”
“陛下募士从军,刘安格阻明诏,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应弃市。若陛下略施小惩,想必也不会留下刻薄寡恩之名。”卫青抬手拜道:“若刘安仍然不服,想要借此举事,臣愿亲自带兵南下镇压,断其于崤函以南。”
“臣也以为大将军此话颇有道理,先礼后兵,断不会贻人口实。”公孙弘忙附和道:“陛下大可扩大议论,将此事拿到宣室殿上。臣会携众臣请求陛下重判淮南王,陛下可借此卖淮南王一个面子,褫夺他的郡县,如此面子与里子陛下皆有了。淮南王受此宽恕,即便心中不忿伺机举事,也必因失道寡助。”
刘彻听后思忖了半晌,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卫青与公孙弘请求告退,他却单独将卫青留了下来。
留下他是为了平阳的事。
他与平阳聊了许久,却见她似乎没有意愿要离开汝阴侯。只说两人本就是半路夫妻,原本就是有许多心结没有打开。还说她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姐,汝阴侯自然不敢欺辱于她。只是夫妻之间难免磕碰,有时争吵她便一个人躲回平阳或是长安去,误让曹襄以为她在汝阴侯府受了莫大的屈辱,这才心中不忿到卫子夫的寝宫中去告状。
可刘彻却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这些话,他太了解平阳的个性,她总是将不堪隐去,只留给众人光鲜亮丽的一面。
她与平阳侯的婚姻便是如此,可庆幸的是,曹寿钟情于她,虽自知不是她心中所爱,却也与她相敬如宾,过了那些年。
曹寿对平阳甚为体贴,他们是少年夫妻,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惹人艳羡。刘彻是看在眼里,也知道曹寿将姐姐捧在手心上,夫妻恩爱也并非是作假。姐姐也从未在平阳侯府受过什么气,躲避到在京城中府邸不肯回家,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若是曹寿不是那样的命薄,两人必能牵手直至白头的。
可如今的汝阴侯夏侯颇,却叫向来隐忍的平阳都如此不堪忍受,可见平阳的婚后生活是多么的不幸了。
刘彻自然甚为气愤,平阳是他的亲姐姐,欺辱平阳又与欺辱自己有何区别。可既然平阳避而不谈此事,刘彻也只得体恤姐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这些话说于卫青听,也是想看看卫青的反应。他知道卫青会善待平阳,若是他听了这些,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便断然为平阳做了主,助她弃了那夏侯颇去寻她要的美满。
可是眼前人似乎不为所动,只轻声应了一句:“臣以为此事,原本还是应听从公主自己的意见。”
刘彻良久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的人深不见底,思虑着实难以揣测。
“卫青……”他颦眉望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此生是要负几个人才好?”
“臣心乃斗筲之辈,气量狭窄,一生只容得下一人……”
谁知他想也不想,低眉直言道:“惟求此沧海一粟,余者皆可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