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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王庭派出军队向东南挺进时,卫青军团已然迅速入关,就连掂后的侦骑也全线撤回到了关内。
大批从匈奴人那里截获而来的物资与牲畜涌入关内,除马匹之外,均充入赈灾物资,分拨给上谷一役中流离失所的灾民。
上谷百姓从未看过这番扬眉吐气的景象,皆夹道而迎,满城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上谷军营中,热闹更不必说。
上谷屯军入屯后依旧士气高昂,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之态。虽仍在战备状态不能卸甲,却未有一人出声抱怨。
军营之中的伙夫忙着杀猪宰羊,将军营中的老酒尽数都搬了出来,晚上军中飨宴三军,丰盛自不必说。
军士们大多是粗人,提着脑袋参军换取一家老小与自个的口粮。平日军营中也都是大锅大灶,填饱肚子就已经不错了,有些地方的兵士还要自己耕种收割。
没有胜仗,军中自然没有开过宴,好吃好喝都是紧着中上级军官供应,底下兵士自然是只有吃糠咽菜的份。
如今这阵仗,上谷屯营中老兵怕也是没有见过,一个个都像是过年节一般喜庆。
卫青回来也没有停歇,带着苏建巡视三军,军中不论总到哪里都洋溢着喜气。
可却见不远处的屯营外,三两个士兵没有参与道其中,背对着热闹的屯营,拿着铁锨挖着土坑,将马车上裹的麻袋搬运到坑里,掩上黄土。
卫青见状走了过,诸人见是车骑将军卫青,连忙躬身拜手。
卫青望向那马车上的麻袋,约莫有两三具,有一人高,也猜出了是什么,轻声问道:“既然带回来了,怎么不送去给家里人好生安葬了。”
“将军有所不知,这三人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兄弟几个寻思着,就给他们在这儿入了土,反正军营就是他们的家,咱们打了打胜仗这样热闹,我们也希望他们都能看见。”
卫青闻声攒眉,沉吟道:“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你们。”
“将军哪里的话,这远征塞外,本就是提着脑袋的事情。将军您不也是冒着危险带头冲锋。全军一万口人,生死有命,将军哪能各个都照顾得到。”苏建在旁劝道:“本是马革裹尸,现在能把尸首带回来安葬,已经是拖了将军的福了。”
“是啊。我听屯里的说,雁门和代郡方向死了好多人。”兵士补了一句:“太多太多,都横尸在塞外,带不回来了。”
卫青眉间一阵疑惑:“代郡和雁门?”
“将军还不知道吗?”
卫青摇了摇头。
“代郡的公孙敖部队,刚一出塞就被匈奴人侦查到了,遭到匈奴部队的阻击。一万人只回来了三千。三千人忙着逃命,你说那剩下七千人的尸首,可不是就连家都回不来了吗?”
“那公孙敖呢?”苏建连忙问道:“你们这都是在哪听说的。”
“咱们当时在塞外,没能联络上那边的消息,关内早就传开了。”那兵士答道:“公孙敖没事。但是飞将军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听说飞将军被匈奴人活捉了。他的一万精骑,全军覆没了。”
“飞将军?你是说我们的飞将军,李广?”苏建简直难以置信,背后直冒冷汗。
“大家都没想到,飞将军会拜得那么惨,最后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苏建望向一边的卫青,他面色凝重,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那云中呢?”
“轻车将军倒是聪明,虽然没有遇到敌人,却也没有伤亡。已经全军回撤到关内了。”
卫青闻后,松了一口气,可心中还是不免感伤。
他低头望着望着脚下的埋人黄土,蹲下身去拾起兵士们用来当做墓碑的木板,叫身后苏建去营中取比笔砚来,他想亲自为他们在墓碑上撰写上他们的名字。
夜幕西垂,酒宴四起。觥筹交错间,卫青举杯下敬诸君。
诸将皆起立拱手还礼,高呼:“卫将军威武!”
抬手饮罢杯中美酒,尽享丰盛佳肴。
卫青怀着心事被兵士们起哄着喝了一轮又一轮的酒,他也不愿让士兵们扫兴,只要的过来敬酒的皆不推拒。
直到苏建怕他被闹得受不住,两忙替他挡了几轮,他才恍然坐下,脸色有些发烫,望着帐外月色正好,心中的那股莫名的暗潮又涌了上来。
越是热闹的地方,似乎就越是孤独。
卫青觉得自己心中一处难耐的地方依然干涸。
酒宴直到定昏才散了去,卫青一人独坐在军帐中许久,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起身向着帐外走去。
帐外夜风如水,撩拨这他滚烫的面颊。
他静伫片刻,望着靡靡月色,仿佛能浸润他心底的干渴一般。
“你还真是能耐得住性子。”身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卫青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是你要我以大事为重。”卫青故作镇定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慌乱却难以言说。
身后人轻笑,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险象环生的匈奴腹地你都出入有如无人之境,现在却怕面对她。”
卫青望着月光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那难忍的源头。
“你说的对,阿说。”他苦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身后落在暗影里的韩说:“她既然回来了,就是老天对我莫大的垂怜。这样的失而复得,我若是都不珍惜,必然会遭天谴的。”
韩说望着月光浸润在他如同星河列布一般的眼眸,不禁也笑了:“那你可要谢谢我了,卫将军,我可是帮你把她身边那个小姑娘给支走了。”
卫青望着他,轻声问了一句:“人呢?”
“人现在就在我帐里,旅途劳顿,早睡了过去了……”
他话音未落,卫青掠过他的肩膀径直向他身后的营帐走去,头也不回地冷撂了一句:“我的人,送你帐里做什么?”
“哎!我帐里怎么了,你不是就爱往我帐里钻吗?现在她回来了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韩说佯装愠怒嘴里一边叫骂着,一边注视着卫青充耳不闻地离去。
他苦笑一声,抬头望着银色的月亮,目光深远绵长。
沉默了许久,方才于夜幕中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
“命运何时,也能如此眷顾我一次。”
卫青在韩说的帐前迟疑了片刻,帐中微微发亮的灯火从门帘的缝隙中倾泻而出,散落在他身上。
他忐忑了许久,方才挑帘而入。
屋内一片寂静,软帐之中,她蜷缩成一团,安稳地睡着。
卫青又凝视了许久,只觉这样画面不像是真的。
他踌躇了片刻方才慢慢靠近,脚下每踏出一步,都仿佛踏着时光荏苒,流水匆匆。
他缓缓在她身边的床沿上坐下,望着她安详的美丽睡颜,不禁抬手轻轻拢了拢额前零乱的碎发,温暖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轮廓。
五年的时间,她的容貌已然脱去了稚气,像是苞蕾撑开绿萼伸展开来,终于出落成一朵花的姿态。
卫青心中不知为何,骤然紧缩。
五年了。
那原本是他的花蕾,初初含苞,他却不能陪着她绽放。
那这五年,又是谁陪着她。
心中暗潮汹涌,他颔首垂眸、半晌失神间,身下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朦胧之中,隐约一个人影落在床前,结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轮廓。
李鸾睡得模糊,这三日来车马劳顿,却让她觉得像是一场梦一般。
她还未曾看清,可在漠北五年日夜的担惊受怕,让她心中习惯性地惊寒而栗。
她猛然起身,神智还未回溯,便本能一般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身体战战兢兢地向后瑟缩。
惊惶失措的眼神映入他融着微弱烛光的眼眸中去,她原本颤抖不止的脊背骤然僵住。
两人四目相接,借着帐中微弱的灯火,静默地凝视着对方。
李鸾心缓缓落定,可却渐渐凝结出一股莫名的情愫汹涌而来。
或许自离开长安后就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这样注视那人的眼眸。
他依旧是她记忆中的那副清俊模样,战争的洗礼却让他的轮廓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的目光依旧像是星光斑斓映射在一片温柔的湖水,蔚然而深秀,英挺的眉宇间微微颦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沉默了须臾,向着她伸开怀来,轻声唤了一句。
“阿鸾,过来。”
他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河水,总是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她流离了五年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宿。
即便那湖水之下是一片深深的泥沼,即便此刻只不过时她的一个虚晃的梦境,她的脑袋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想起来,只有本能在驱使着她靠近。
靠近她生命中唯一企及的那一束光亮。
不得不承认,他如此轻易地就卸下了她所有的防备。
她颤抖着在他的注视之中慢慢靠近他,刚向前挪了几分,那人便一把将他拉入到了怀中。
他胸前的甲胄冰冷,可李鸾却丝毫不觉,只想被他这样拥着,直到天长地久。
“你怎么跑那么远啊……”他不断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呢喃着,仿佛她还是五年前只身离开长安的那个小女孩,抬起手来轻抚她微微凌乱的额发。
他缓缓闭上眼睛,俯身贴上她光洁温暖的额头。
“阿鸾,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