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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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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有一日,我阖眼长逝。

    这世上千百种滋味,千万种面孔。

    我最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你吧。

    他的僵直的脊背忽然剧烈地震颤,只觉得喉咙深处一丝腥甜上涌,再也没有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幽暗之中,爬满了潮湿青苔的石碣之上。

    “快点动手,麻利点,脏血可别溅在我的衣服上了。”

    夕阳刚刚从天边隐下去,月亮还未升起,一柄凛凛的剑刃泛着微弱的寒光,悄然架在了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晰了起来,自知身后人手众多,自己已无退路,心中漠然,只想走得体面。

    “事到如今,你也怨不得旁人。谁让你姐姐做了不该做的事,走了不该走的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身后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耳边低吟了一句:“你放心,你死了后,兄弟们会刨个坑把你埋了。到了那边儿,可别怪我们,”

    他忽然轻声道:“这位壮士,在下死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着,他又忍不住猛咳了一阵,伸手费力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绢帕,光线昏暗,那上面绣的什么已然是看不清了。

    可是绢帕上绣的乱七八糟的那样子,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了。

    他望着手中的绢帕,苍白的一笑,与身后人说道:“在下只有一愿,壮士动手时,别让我的血溅脏到这方绢帕。待我走后,将它与我葬在一处。若是以后碧落黄泉再见,壮士与卫青便是形如陌路,两不相欠。”

    “你跟他费什么话,快动手啊,别误了时辰!”身后的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道。

    “对不住了,兄弟。”

    他挺起身子,正襟危坐,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合上,将那一方雪白的绢帕,完完整整的合于掌心之中。

    生死之际他已不是第一撞上了,心中倒是不如第一次那样的慌张,现下倒是一片宁静。

    姐姐在天子身边,这些腌臜的巫蛊之术,自然是进不了她的身的。即便是自己身死人手,有陛下的保护,想必姐姐也会顺利产下龙儿,平安喜乐的。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放不下……

    恐怕便只有你了,阿鸾。

    我曾应你的事,或许你已经都不再相信了。

    其实第一次,你因为在草原上迷路,懵懵懂懂、茫然四顾地骑着马,慌慌张张地撞入我的视线,我就莫名地想要保护你了。

    可是,我却从未想过食言而肥,也是真的此生都想要能照顾你的。

    可是,我的力量太微小。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

    远处的夕阳的余晖已经全然落尽了,他闭着眼睛,与这个世界一起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

    他静默着,等待着死亡。

    忽然远处的丛林中传来马蹄踏过落叶的声响,只听一声羽箭呼啸而过的声响,身后的人痛苦地嘶吼一声,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剑哐啷掉在了地上,紧接着身后便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

    他微怔,猛然睁开眼来,看见那柄方才架在自己脖颈上寒光凛凛的剑正躺在自己的身边。

    伴随着刀剑之声,身后顿时传来不住的哀嚎与咒骂。他还未缓过神来,一只带血的手一把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头,远空的圆月已经微微上扬,锃澈的月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卫兄弟,你没事吧?”

    “公孙大哥……”

    那人见他没事,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人喊道:“兄弟们,留个活口。定是要问出,究竟是哪里来的□□的玩意,敢来我们建章军营门前放肆。”

    “公孙大哥,此人便是带头的!”身后立马传来一记回应,不出两步将一个峨冠博带的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叟压到了公孙敖与卫青面前:“方才我与卫兄弟碰见的就是这个老东西带着那帮人。”

    “你可看清了?”公孙敖问道。

    “自然是看的清,就他一人穿的这么人模狗样的。”说着身边的羽林兵卫上去,朝着那匍匐在地上的人老叟就一脚。

    那人吃痛一声,忙尖叫着咆哮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大长公主府中的詹士!我是奉了大长公主之命前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羽林兵卫不由愣住,面面相觑,摄于大长公主的淫威,顿时倒是真不敢接近了。

    “怎么样,怕了吧?”那人满脸是血,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狗东西,到时候大长公主怪罪下来,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放你妈的狗屁!”公孙敖上去就是一脚,一柄冷刃而出,架在他的脖子上:“大长公主是什么人,我们羽林兄弟是陛下的护卫,大长公主会派你个歹人来杀害陛下的护卫?谋害陛下护卫,嫁祸大长公主,罪加一等!”

    语罢,也不等那人还口,朝着胸口就是一剑,那人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应声倒地。

    “公孙大哥,这……我们不会惹上麻烦吧?”方才活捉了那老叟的羽林兵卫皱着眉头问道。

    “不宰了他,让他这么信口胡诌,我们这十几双耳朵都听到了,十几双眼睛都看到了,这才会真有麻烦。”公孙敖一把将剑插回腰中:“我一刀杀了他,大长公主的心才能安。”

    说着,公孙敖转身一把扶起跪坐在一边的卫青,望着他月下满目疮痍的面容,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些狗东西,取人性命罢了,为何还要这样的折磨人?”

    卫青一把扶住公孙敖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深深地咳了几声。

    公孙敖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已经能够快要被这群歹人折腾的散架了,几声咳嗽,分明看得出他紧皱着眉头,想必胸腔内必然是一片钝痛。

    卫青稳了住了呼吸,才缓缓抬手相扣,朝着面前拜道:“公孙大哥,诸位兄弟,救命之恩,卫青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卫兄弟客气了,都是羽林的弟兄,怎能见死不救。”身后诸将抬手回拜道。

    “此人在我羽林卫的眼皮子底下就要加害于你,这事若是传出去了,倒像是我建章军营可以任人宰割,我羽林弟兄以后如何再号称陛下护卫,如何屹立于汉军之中。”

    公孙敖说着一把扶起卫青拜谢的手,凝眉道:“走,跟兄弟们回去,给军医好好瞧瞧。”

    “公孙大哥!卫青还……还有急事,要赶回长安。”卫青连忙抬手又扣道。

    “去什么长安,你都这副模样了,什么事比性命还重要!”公孙敖怒呵一声,望着他苍白的伤痕累累的面容,伸手就要拉他走,却发现他纹丝未动。

    公孙敖微怔,转眼来望着他,只见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沉默了许久,才皱眉道:“当真比性命更重要?”

    卫青脸色苍白,没有立刻回答。

    他又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声,缓缓抬起手来,躬身朝着公孙敖深深一拜,起身轻声道:“卫青承公孙兄救命之恩,现在仍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将一匹马,借青一用。”

    “你这样子还骑得了马吗?”公孙敖担忧地望着遍体鳞伤的卫青。

    “皮肉之伤,无妨。多谢公孙大哥担心了。”卫青苍白地一笑,声音依然有些虚弱。

    公孙敖最懂此人。

    他平素里看前来似乎温和有礼,君子谦谦,可心中果决,非一般人能后劝下的,于是也不再拦着他,命身后的人牵了一匹马上前来。

    他将卫青扶上马背,将马绳也掖到他的手里,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句:“你这个人,好性子都是作假的,任起性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你。”

    卫青苍白一笑,拽紧缰绳,抬手对着羽林诸将拜道:“多谢诸位兄弟今日搭救之恩,卫青告辞。”

    说罢调转马头,方才来的沿着密林小径原路,策马折返而去。

    公孙敖望着卫青渐渐消失在密林之间身影,默默出身,身后忽然又人上前来,将一块带血的檀木腰牌递到公孙敖的面前:“公孙大哥,这人身上确实有快长公主府的腰牌。”

    公孙敖沉默接过,皱了皱眉对着月光一瞧,沉思了片刻,又将其收回袖中:“此事,看来确实有必要禀报陛下了。”

    月辉邈邈,东篱小筑。

    胭脂一个人坐在海棠花下,眼泪朦胧地望着空中的澄亮的明月,默不作声。

    东方朔坐在她身后,一个人缄默不语地烹着锅中茶水,石锅刚沸起来,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惊扰了身边的沉思的胭脂。

    她心一横,在地上随意抓来一把,噘着嘴站起身,来凑到他面前一把将手中的泥土扔进了东方朔烹茶的石锅中。

    东方朔望了一眼石锅中浑浊的茶汤,却也不作色,轻摇手中的羽扇,不去抬头看她。

    胭脂见他不说话,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羽扇,当下就拔掉上面的好几根毛,丢到脚下,狠劲地乱踩一通。

    东方朔心中心疼,那可是把崭新的羽扇。

    以前那把,就是被眼前的女子那日,一不注意一碗汤羹撒了上去,屏翅尽湿,不能用了。

    如今这把,是他花了大价钱,也废了许多功夫,才在长安街上寻来的。

    鹤尾雕翎,木象鸟骨,柄尾还以一上好的玉珰束丝缕流苏。

    君子无故,玉不下身。

    他东方朔的用的东西,虽不能说是奢华名贵,但其中种种,皆有自己暗藏的小小心思,自然也是十分讲究的。

    如今见她这样有废了自己一把好羽扇,却又舍不得训斥她,心中不禁哀叹一声,冤家。

    “胭脂姑娘若是看到什么东西不顺眼地就尽数砸了吧,不过我可提醒姑娘,东方不过一小小的侍郎,月禄米不过四十余斛,俸钱五千,你这样砸下去,我们家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眼前方才还气势汹汹踩坏他羽扇的少女,忽然蹲了下来,抱头痛哭了起来。

    “您嫌弃我了是吧!我就知道您早就嫌弃我了!嫌我一天游手好闲,竟给你惹事添乱。阿鸾走了,我自然也是不必待在东篱了。”胭脂说着,呜咽的声音更加大了几分。

    东方朔见状,赶忙蹲下身去把蜷缩哭泣的她扶起来,温和地劝道:“东方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啦,姑娘在东篱照顾东方起居,东方感激还来不及。”

    胭脂呜咽的声音渐渐笑了,红着眼睛,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此话当真。”

    “自然。”东方朔温柔地一下破,抬袖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哽咽了几声,轻声道:“或许……阿鸾她想想有会回来了,我去把门开着,这天气冷,她身体不好,别在门口冻上一整夜了。”

    东方朔微微颔首,默许了。

    胭脂赶忙转身向着门口跑去,手刚触碰到门上的木栓,只听隔着门板,门外一声落地重响。

    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连忙打开门去。

    银澄澄的月光之下,身着锃澈寒甲的孤零零的少年,以手撑地,单膝跪在门前,旁边的骏马蹬了蹬前蹄。

    他应是因为一身的伤痛,失了力气,下马的时候没有稳住,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胭脂看着他脸上的伤痕,还有粗喘的呼吸,便知道他那威风凛凛的寒甲之下,定然是一身遍体鳞伤。

    少年抬起头来,月光映在他的面庞,嘴角的淤青还挂着血丝。

    他费力地挺起了身子,抬起头来望着呆滞的胭脂。

    东方朔见胭脂呆立在门前,便也疾步赶上前来一窥究竟。可他目光一落到门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也不由为之一震,咋舌不语。

    “胭脂姑娘……阿鸾人呢?我们约好的……她答应我,她会等我回来……一起过重阳节的。”他的声音有些衰弱,说话也断断续续

    胭脂望着他,眼眶不由地湿润了,心中不忍告诉他真相,只是轻声嘤咛了一句:“卫大哥……”

    “她人呢……请帮卫青转告她,我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叫她不要生气……”卫青仍执着地询问。

    “你来晚了……”身后原本默不作声的东方朔看不下去了,忽然寂寂开口,揭晓了结局。

    “她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