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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一开始,秦理并不知道自己癫痫发作时是什么样子,因为癫痫病人不管是大发作还是失神发作都是意识丧失,恢复意识以后也对发作时全无记忆。所以对年幼秦理来说,他只记得自己偶尔会有情绪上变化,突然之间变得生气,或是兴奋,或是惊恐、哀伤,接下来身体上就会产生一些反应,比如恶心头晕,耳鸣气胀,甚至短暂失明等等,那以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时候他通常都床上,衣服裤子全都换过了,叶惠琴则陪他身旁。秦理会问妈妈自己是不是发病了,叶惠琴答是,然后慈爱又心疼地摸摸儿子脑袋。
她一直都是这样回答秦理,秦理很聪明,还常问为什么,他对自己经常会有一段时间记忆丧失感到好奇,所以必须要妈妈给他一个答案。
叶惠琴就和他说他是发病了。
小秦理天真地问发是什么病。
叶惠琴就说:“你突然之间就晕倒了呀,然后睡一觉就醒过来了。”
秦理眨着眼睛问:“那我会不会晕倒以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惠琴说:“当然不会啦。”
后来有一次,秦理癫痫发作住院,他病房里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发作,才意识到,那或许才是自己“发病”时样子。
那个孩子身体扭曲着躺病床上,全身痉挛,四肢狂抖,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整个人床板上颠簸挣扎,背脊拧成了一张弓。
他大便小便都不受控制地漏了出来,因为身体抽搐而搞得床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病房里渐渐就有了令人作呕臭味。
7岁秦理躲叶惠琴怀里,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一幕发生。
这对秦理打击很大很大,他是个爱漂亮男孩子,即使身体瘫痪,也一直都很爱干净,想到自己“发病”时也许也是这个恐怖样子,他心情就变得十分低落。
当时秦勉也,事后,秦理问秦勉,自己发病时是不是也是像那个孩子一样可怕,秦勉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秦理心中窃喜,问:“我嘴巴里不会吐泡泡吧?”
秦勉说:“会吐。”
“那眼睛呢?也会变成死鱼眼吗?”
秦勉点头:“会。”
“身体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抖!”
“也会抖。”秦勉老实地回答。
秦理要绝望了,问出关心一个问题:“我一定不会尿裤子,对吧!”
秦勉抬眸看他一眼,小声说:“会尿,有时候还会拉大便。”
秦理仿佛被雷劈中,直接傻眼。一会儿后他气呼呼地说:“那我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啊?!还不是一样丑!一样脏!一样丢人!”
“不一样。”秦勉又仔细地想了想,摇头说:“反正就是不一样。你一点儿也不丑,不脏,不丢人。”
……
秦理从昏睡中醒转过来,仿佛做了一个长长梦,那久远记忆又一次出现他脑中,竟是那么得清晰。
他睁开眼睛,看到雪白天花板和头顶吊瓶挂钩,闻到那股熟悉味道,知道自己是医院。秦理艰难地转转脖子,就听到身边一个温柔声音喊他:“阿理,阿理,你醒了?”
他终于看到了她,何棠坐他病床左边,目光担忧,她身边是同样忧心忡忡叶惠琴,后面站着秦树、秦勉和郭建云。
秦理努力地笑一下,说:“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老毛病了。”
叶惠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阿理,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不把这事儿告诉妈妈呢!”
“对不起。”秦理轻声说,“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告诉爸爸妈妈,也不告诉棠棠,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是很危险!怎么也要让家里人心中有数啊!”
叶惠琴嘤嘤地哭着,秦勉上前揽住她肩,说:“妈,你控制点情绪,别冲阿理发火。这事是我不好,我以为阿理不会发作。”
叶惠琴立刻回头瞪他:“你也知道啊!你们两个真是要把我气死!长大了什么都想自己做主,还把不把我当妈了!还有你老郭!你也是知道对不对!”
郭建云面色尴尬,秦勉见叶惠琴越来越激动,赶紧和秦树一起安抚她,接着就把她带出了病房,郭建云也跟着走了出去。
秦勉对何棠说:“何棠,你陪一下阿理。”
何棠点点头:“好。”
他们离开,宽敞病房里只余下了秦理和何棠两人。
秦理静静地看着何棠,缓缓向她伸出左手,何棠呆了一下,把自己左手交到了秦理手里。
他紧紧地牵着她手,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她手指,眼神温存缠绵,还写着深深愧意。
“糖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秦理声音低沉,不复平日里清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小时候得脑炎后有了癫痫后遗症,已经十几年没发了,我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何棠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复发了?”
“三、四月间。”秦理回答,“去北京时,我去看医生了。现每周也去一次医院,医生说我大发作概率很低,我就疏忽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糖糖。”
何棠动动嘴唇,终说:“如果不发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
秦理说:“如果吃药能够控制住,我确不想告诉你,还有我妈,我真不想让你们担心。”
他视线又投向天花板,慢悠悠地说,“我这辈子让她操碎了心,现她年纪大了,该是享福时候,我身体要是再出问题,实是太不孝了。”
“别胡说!这又不是你想。”何棠情急地握住他手,“你可以不告诉妈妈,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你会害怕。糖糖,你有没有看到我发作时样子?”秦理温柔地看着她,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很丑?你……害怕吗?”
何棠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秦理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糖糖,其实我很自私。”
“没有事。”何棠握紧他手,“你一点也不自私,你明明是个那么好人。”
“呵,谢谢夸奖。”秦理勾起嘴角笑笑,有点自嘲,他叹一口气,“其实梁鲁生说话有一定道理,希晨死,我确有责任。”
“不是这样,这是意外!七年前是意外,现还是意外。你又不想。”何棠安慰着他。
“只差四年而已。”秦理闭紧双目,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少年样子,他湿了眼角,缓缓地说,“差四年,我就能把他接出来了,只差四年,他人生也许就能改变了。可是现说什么都没用了……糖糖,我真很自私。”
“不……”
“嘘……听我说。”秦理左手从何棠手中挣脱,抚上她脸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说,“我娶了你,却无法给你一个健康丈夫,一份正常夫妻生活,我难道还不够自私么。”
何棠急道:“你没有……”
秦理止住她话,他闭着眼睛摇头,说:“我一直都没和你说,其实像我这样子瘫痪人,寿命也许会比常人短许多。”
何棠深深锁眉,脑中想起何海时常念叨秦理话:他活不长。
她说:“阿理你不要说这样话!”
“我不是庸人自扰,我也一点都不想死,我说是事实。”
秦理面色平静地看着何棠,继续说,“就像希晨那样,他也不想死,就算瘫痪了,他也没想过要死。可是,他想要好好活下去需要亲人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只要一个看护不当,就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也许对常人来说很普通一次感冒发烧,就会要了他命。我……我也是这样,我害怕生病,厌恶生病,但是很多事不是我能决定,从小坐轮椅注定了我健康状况和普通男人不一样,注定了我将来,将来,可能……四、五十岁就……”
“别说!!”何棠猛地开口,她右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秦理嘴,把他后两个字生生地堵了喉咙里。
秦理惊讶地看到何棠右手手指上缠着纱布,何棠又迅速地把手收了回来,藏了背后。
“糖糖,你手怎么了?”秦理焦急地问。
何棠知道不说实话他会担心,想了想还是把手拿了出来给他看,说:“我没有经验,犯了个错误,你发作时候我把手指伸到你嘴里去了,我怕你咬到舌头。后来医生教我了,说我这样子是蠢行为。”
她笑笑,弯了弯露纱布外一点点指尖,说:“没什么大碍,骨头没事,只是伤了点皮肉,缝了几针。”
见秦理面色惨白,眼神凄凉,何棠笑得开了点,说:“你别这副表情,我不疼,我倒是觉得你牙口不够好啊,怎么也该给我咬个骨裂,这才能证明咱们爱刻骨铭心是不是。”
说完,她依旧嘻嘻地笑着,像个没事人一样,秦理缓缓拉过她受伤右手,很轻很轻地将缠着纱布手指握了手中。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嘴唇亲吻她指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糖糖,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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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台风登陆D市,这几日风大雨急,终日阴沉。
梁希晨追悼会四天后进行。
秦理想要去参加,却被所有人阻止。医生再三警告他,现他必须要保证情绪稳定,决不能去追悼会这样沉痛场合。
至此,何棠才听郭建云说,自从梁希晨住院,秦理情绪有了比较大波动,失神发作都多了许多。他们很怕药物会控制不住病情,秦理才迟迟不去医院探望梁希晨。
无疑,秦理内心是强大,他调节心理能力也很强,但是再强大人,也会有他软肋。
梁希晨就是秦理软肋,是他心上一根刺。
带着秦理嘱托,何棠独自一人来到殡仪馆,心情要比上一次参加叶奶奶追悼会时沉重许多。
一个是八十多岁老太太,一个是才14岁饱经磨难男孩,怎么会有可比性。何棠心里难过,想到梁希晨对着她害羞微笑样子,还有他小声说想要点长大腼腆模样……那一切仿佛还昨天,何棠觉得心里堵得特别特别疼。
孟老师和“助行天使”工作人员、志愿者都来了,章小元、周小胖等几个和梁希晨玩得好孩子也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嚎啕大哭,看着梁希晨遗体伤心欲绝。
何棠还见到了梁希晨亲生母亲,她已经嫁去了外地,重组家庭并生了一个女儿。她带着还念幼儿园孩子来到现场,见到了儿子瘦得不像话遗体,她一下子就跪了地上,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何棠远远地站一边,撑着一把黑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伞面,又滑落下来弄湿了她鞋。
是梁希晨哭泣吗?
何棠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来冷漠地看着那个悲伤女人。
孟老师告诉过何棠,梁鲁生抵押掉房子时他和妻子还没离婚,正分居中。离婚拉锯战中,女方曾提出过想要梁希晨抚养权,梁家三代单传,老人不肯放。后来梁希晨摔下楼瘫痪了,梁家老人知道孙子失去了生育能力,就撺掇梁鲁生把梁希晨交给前妻,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不要孩子了,收拾东西就签字离婚,回了外地老家。
七年来,她没有来看过梁希晨一眼,反倒是梁鲁生,即使家里老人都厌恶看到孙子,他还是把他带了身边,并且没有再找其他女人。
当然,也不排除他依靠梁希晨讹秦理钱。
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疯狂了、病态了、麻木了?何棠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父母会心狠手辣成这样。
至少,宋月娥从没有放弃过何海,叶惠琴也没有放弃过秦理啊。
从殡仪馆回到家里,何棠发现秦理正坐着轮椅停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幕下城市发着呆。
何棠向他走去,弯下腰从身后环住了他脖子。
她闭着眼睛将脸颊与他紧紧相贴,似乎是像从彼此体温里汲取温暖。
秦理转动脖子,脸颊蹭着她脸颊,语气低缓:“结束了?”
“嗯。”何棠心里依旧难过,她手按他胸口,说,“有时候我觉得,希晨走了,说不定也是种解脱。”
秦理没有回答。
何棠继续说:“我今天见到他妈妈了,和希晨长得很像。希晨还有个小妹妹,如果希晨见到她,一定会很喜欢她。”
“……”
“老公。”
“嗯?”
“我……”何棠脸红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一天,因为梁希晨,她很悲伤,此时依偎秦理身边,她竟然非常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转过脸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水润润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
秦理接收到了她信息,他抬起左手揽住了何棠脖子,阖上双眼与她热吻起来。
吻到深处,秦理呼吸变得粗重,何棠知道他有点想了。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亲热了,但是秦理刚出院不久,何棠心里还是不大放心。
她羞涩地问:“你……可以吗?”
“嗯,不影响。”秦理吻着她额头,低声回答。
何棠放心一些,走到秦理身前,侧坐他腿上继续与他缠绵地吻着,他手则从何棠T恤下摆探了进去,慢慢移到她胸前,或轻或重地抚弄起来。
秦理和何棠从未避过孕,秦理曾经咨询过徐医生,徐医生说只要他控制着不要大发作,即使吃药,也能算是临床治愈,可以试着让何棠怀孕。
何棠低吟不断,一边哼哼,一边羞涩地说:“阿理,我今天……是排卵期,也许秦东可以来哦。”
听到这一句,秦理手突然停住了。
何棠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神有些闪烁,终,秦理说:“糖糖,我们要避孕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何棠瞪大眼睛,问道,“要避孕多久?”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见何棠笑容僵脸上,秦理忙说,“是我原因。”
他居然努力地笑了起来,眼神温暖却无奈,“接下去我用药剂量会比之前大,重要是……我担心孩子会被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