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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碧波荡漾。
绍筝头一遭坐船出海,也觉得分外新鲜,即使她性子再内敛,也扛不过初来乍到的好奇。船上的一桅一帆、海上的一水一波都令她眼睛不够用地看。阮瑶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北人,又久在峥云山中,何曾见识过海景、吹过海风?
船方驶出不到一刻钟,阮瑶的兴奋劲儿就再也掩不住了。
“看!鱼!师叔,大鱼!”
印玺:“……”
船上的众船工汉子久在海上漂泊,见惯的女子也不过是自家粗手粗脚的婆娘,难得有机会看到这么细皮嫩肉、模样又娇美的小娘子,都憨笑着忍不住多撇了两眼,却被船老大一眼横过去,再不敢造次了。
“师叔!快看那座山!”阮瑶指着远处的一脉,贴着海岸由陡峭而平缓。
“那山脉看着好眼熟!”阮瑶又道。
印玺扫一眼她灵动的脸,不着痕迹地瞥开脸去,淡淡道:“那是泰白山的余脉。”
“泰白山!竟绵延至此!像是一直伸到海里面去了……”阮瑶喟叹。
绍筝心念一动,也不禁远远打量起那溜泰白余脉来。
“贵人有见识!曾来蓬莱出过海?”一旁的船老大凑了过来。
印玺闻言,微微一笑,没言语。
船老大也不恼,赔笑又道:“贵人恐怕是都中来的吧,不知道咱们这儿的变故。”
印玺眉角一飘,道:“此话怎讲?”
船老大被他眼中不经意间透出的威仪所慑,不自然地搓了搓手:“嘿!贵人别嫌小人说话直性,如今蓬莱一线海禁,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咱不知道您要去那岛上做什么,可那岛上是真邪性啊!咱们虽是做海面上营生的,也不能为了营生,连性命都不要了啊!”
绍筝留神细听船老大的话,心道那蓬莱阁果然有门道。
却见印玺自怀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递给船老大,道:“我知道你们跑这一趟,是担着性命的,不白了你们的!”
船老大矮壮的身躯一抖,吓得后退半步,满脸堆笑道:“贵人别拿咱玩笑!您是何等身份,小人又是什么身份?又有王将军的吩咐,小人哪敢收了您的银子?这不是要小人的命吗!”
原来是银票。绍筝明了,再一瞥银票上的数目,吓!三师伯真有钱!
印玺已经把银票拍到了船老大的怀里,“知道你们担着性命。海禁没营生做,日子也艰难。这点儿银子,拿去和兄弟们买酒喝,也算我们没白耽误你们一回。”
船老大初时惊恐,渐渐表情变成了感激,抱拳拜道:“贵人不光体面,更是个体贴人,知道疼咱们!兄弟们,还不快谢过贵人赏银子?”
众船工连声称谢。
绍筝猜想这船老大该是平日里同官府走得颇近的,又是惯熟蓬莱海路的,是以,那名姓王的将军才放心把印玺这位“贵人”托付给他。
船老大起初该是对三人颇为敬畏,不敢得罪,但一见印玺是个极大方的人,忍不住话匣子就打开了。
“您别怪咱多嘴,那岛上还真挺……瘆人的。”
“你去过?”印玺道。
“可不前几日路过嘛!”船老大一拍大腿,“雾气昭昭,阴森森的,远远瞧着都竖寒毛。”
“没见着人?”
“人?嘿!那岛上的人不都死没了吗?哪有人?有鬼还差不多!”船老大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您别说,咱好像还真看到断胳膊断腿了……”
阮瑶闻言,身躯下意识地一抖。
印玺回头看她一眼,转过去又问道:“真有死尸?”
船老大“咝咝”地嘬牙:“死了那么多人,又没个收尸的,没死尸才怪!而且啊……”
“而且什么?”阮瑶尖着嗓子颤声问。
船老大撇撇嘴道:“姑娘,你可别怪咱吓唬你啊!”
阮瑶一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还是忍不住细问。
船老大只好道:“咱当时好像闻到什么味了。”
“味?尸……尸体味……吗?”
“也不像,”船老大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倒像是海水味,不过比海水味难闻,更腥更涩。”
绍筝闻言,不禁同印玺对视一眼,两个人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默契。
“泰……泰白山那……那味……”阮瑶的脸上满是惊恐。
雾气愈厚,前方的路都快要看不清楚了,船上人彼此的面目也模糊起来。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莫名的气味,徐徐散开来,腥涩气浓了几分。
船老大大声道:“贵人!前面就是浅滩了,船靠不近,您看……”
“这是蓬莱阁岛?”印玺疑道。
“没错!”船老大应道,“贵人放心,这条海路咱跑了二十几年了,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印玺这才放心,回头吩咐道:“小姑娘和阮师侄在这里等着我,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两刻钟,我必回来。”
他说着,擎佩剑在手,就要跃身下船。
“三师伯!我们三人一同来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绍筝急道。
“就是啊!”阮瑶也急,忍不住又添上一句,“我们怎么放心?”
“你们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勉强会点儿拳脚功夫的小丫头,跟着岂不拖累我?”印玺说罢,已经跃下船舷。
绍筝和阮瑶彼此对视,阮瑶抢先翻下,紧追印玺而去。
绍筝落后一步,转头对船老大道:“大叔,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可别丢下我们不管啊!”
“嘿!小姑娘你说啥呢!连你个小孩子都知道义气,咱要是不讲义气,还是人不?”
绍筝这才放心跃下。
“你们怎么跟来了?”印玺犯愁道。大雾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语气已露出忧虑来。
“三师伯,我们是同伴啊!”绍筝道,“一路上,都是同进的,这会儿怎么能丢下彼此?”
“对!我们是同伴!”阮瑶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同时攥紧了手中长剑的剑柄。
印玺迟疑一瞬,道:“好!我们是同伴,该彼此照应。不过,你们二人,一定要紧随在我身后,不可逞强!”
“好。”二人应道。
印玺为首,后面紧跟着绍筝和阮瑶,三个人警惕小心地一尺一尺顺着浅滩摸进大雾中。原以为越靠近蓬莱岛中心雾气越浓,谁料潜行了百余丈,雾气竟然渐渐淡了。再往前走,一切景物居然清晰无碍。
可正是这份清晰无碍,让人更觉悚然——
曾经的蓬莱阁,也是百年的名门大派,经过几代掌门的经营打理,亭台楼阁建了无数,远近船只路过,就能见识到岛上胜似天宫的美景,人称化外福地。然而如今,亭台楼阁都变成了断壁残垣,石凳、石桌皆化作齑粉,名宿题就的匾额也都断做了几节,掩埋在了尘土之下。就连岛上郁郁葱葱的灌木、草树,都像是曾被飓风刮过,折的折、碎的碎,好不凄惨。
最悸人的还不是这个——
既说被灭门,更有过往的船只见识过死人的惨状,那么,那些死尸,都去了哪儿?
三个人一路走来,可是连半条胳膊、半条腿都没见到过……
想及此,绍筝只觉得脖颈后嘶嘶地冒凉风。
“师叔,这……”阮瑶面无血色,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高声一点点就会惊扰了暗处不知名的怪物扑出来生吞活剥了他们的样子。
“有蹊跷。”印玺咬着牙,捏着佩剑,警惕地向四外圈查探。他活了二十几岁,大风大浪也没少经历过,似眼前这般的凶险诡异却是头一遭见识,也不觉头皮发麻。
“三师伯,”绍筝壮着胆子道,“会不会是哪里出岔了?也许蓬莱阁根本就没被灭门,只是被不知名的势力突袭,毁了门派,人都逃走了?”
“可是,船老大不是说他看到有断胳膊断腿了吗?何况,连官府都禁海了……”阮瑶道。
“也许是因为别的事呢,官府或许只是拿这个当借口,”绍筝道,“咱们进岛的时候,那么大的雾,师姐也看到了。那船老大又不会高深武功,连咱们都没法子透过浓雾看到岛内的情况,何况他呢!”
“小师妹你说得有道理,”阮瑶长舒一口气,似乎轻松了很多,“幸亏是没断胳膊断腿、尸体什么的,不然吓死人了!”
印玺在一旁四周观望,并没参与二人的对话。他突的扬声高喝一声:“什么人!”
绍筝和阮瑶惊了一跳,慌忙四顾,哪里有半个人影?
“师叔,怎……怎么了?”
“有人在窥视我们,”印玺沉着脸,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一个白影朝着那边儿逃走了。”
他手指远方一丛密密匝匝的倒树。
“那我们?”绍筝问。
印玺扫过二人,终道:“此人说不定与蓬莱阁之事有牵连,我们去看看!你们二人跟住我!”
三人翻过横七竖八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拨开重重枝叶,眼前现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窄路。这条路还真是窄且扭曲,也不知是怎么铺就出来的。沿着窄路,地势见陡,高高低低的不平,抬眼望去,依稀一条山脉就在眼前,瞧着眼熟。
泰白山!
这是在海船上远远望见的泰白山余脉?竟与蓬莱阁岛相连?
三人都很惊异,越发觉得这座“东方第一仙山”不同寻常。
再往前,路到了尽头,山势尽都陡上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横在眼前。
“此处没有别的路,那白影定然是逃到洞里去了。”绍筝道。
印玺认同地点头,取出随身的火折子,就地掰下三根手腕粗细的树枝,点燃做三个火把,并将其中两个交给二人。
“跟紧了我,”他一眼瞥见绍筝空着的另一只手,道,“小姑娘没有称手的兵刃?”
绍筝朝他笑笑:“三师伯放心,我脚底抹油,逃得快。”
印玺也笑:“若有危险,什么都别管,只管跑。”
阮瑶被他二人的笑容所感染,心情也不由得轻松半分,长剑出鞘,紧随印玺进入洞中。
山洞内,除了被火光照耀到的地方,皆黑漆漆的一片,同普通山洞并无分别。不知从何处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想是洞中某处有活水经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绍筝不禁联想到峥云山的那处山洞,脑中霍的浮现出一抹场景——
高柱上硕大的夜明珠泛着晕黄的、温暖的光,非金非玉的床榻,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下的边缘处錾着……錾着什么来着?
“啊!”
阮瑶的惊呼声打碎了她的思绪,那抹场景登时化作一缕缕细丝,消逝在她的灵台深处。
同样是手中火把映照下看到了惊悚的一幕,印玺要淡定得多。他蹲下|身,放下佩剑,一手擎着火把,一手翻开死尸的袖口,衣袖上的徽记赫然。
“是蓬莱阁的弟子。”印玺肯定道。
“真……真的是啊!”阮瑶使劲儿别开脸,不让自己去注意死尸已经缺少了的左腿,以及那张血肉模糊、看不出五官的脸。
“多大的仇怨,死都死了,还要毁人尸首。”绍筝咬牙道。
“小姑娘胆子倒大,”印玺赞她一句,接着又蹲下|身,“看创口不似人为。”
绍筝脸一红,朝印玺指点的地方看去。果然,那人的左腿断折处伤口参差不齐,倒像是被野兽生生咬断的。绍筝不禁心生寒意。
“有……野兽吗?”
“恐怕没那么简单。”印玺重拎起佩剑,一步缓似一步地朝前走,边低声吩咐,“一会儿如有异状,你们俩什么都别管,马上往洞口跑!”
两个人更紧张了。
越往深处走,零零碎碎的尸体越多,且鲜有完整的,缺胳膊少腿的,断头少身子的,直到血淋淋泛着腥臭味的内脏,令人几欲作呕。
阮瑶已经扶着山壁干呕了好几次了,绍筝的喉咙里也极不舒服。
印玺驻足,苍白着脸道:“不能再往里走了,此地恐怕……”
话音未落,三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噗噗噗”的三声连续闷响,三支火把接连熄灭。紧接着,一道紫芒呼啸闪过,重重击在山洞的石壁上,“喀啦啦”震响,石壁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碎屑从三个人容身之侧掉落下来,腾起呛人的灰土味。
“快跑!危险!”印玺暴喝,不顾一切地往洞口方向推搡着绍筝和呆住的阮瑶。两个人机械地甩开脚步往外跑。
幸好,追命的危险没有第二次出现。三个人顺利地从洞中逃了出来。
“师叔,我们眼下怎么办?”阮瑶惊魂未定,不得主意。
“此地不宜久留,暗处的东西我们连是人是兽都不知道。”印玺想及洞中的一幕幕血腥,也是心有余悸。
“有一点可以确定,蓬莱阁被莫名的势力绞杀了,洞中的蓬莱阁弟子尸首就是明证。如此,我们暂回峥云山,再做计较。”印玺说罢,不敢迟疑,带着二人往泊在浅滩边的海船处奔。
绍筝脑中还记挂着山洞深处那一幕:一道紫芒,重重的一击……紫芒……
她随着跑了一会儿,突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印玺诧异。
“三师伯,阮师姐,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不管二人如何反应,转身就顺原路跑回。
山路狭窄崎岖,绍筝的心里更急,只觉得这条路怎么会这么漫长?
终于,那黑黝黝的山洞就在眼前——
绍筝的心脏揪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看到,山洞中跌跌撞撞地出来一抹素白的身影,踉跄着向前跌倒,眼瞧着便要摔在地上。绍筝紧抢上前,把那个修长单薄的女子拢在了怀中。
女子素裙的前幅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小腹上,赫然一道狰狞的新鲜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涌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