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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室低矮精致,全部用细巧隔扇格开,门扇上雕镂各色楼阁花草的图样,繁复华美。玫瑰以手推了推,那门竟然应声而开。慕容秋实性子颇急,一把抢上前来,把几扇门全部推开,果然里面空荡荡的,室顶镶嵌的几颗明珠散发出幽幽光芒。除了几张桌椅,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地转过身来:“他们不在这里!”
“不,他们应该经常在这里。”玫瑰举起一只手来:“外面那些洞室都蒙尘许多,显然少有人迹。这里的门扇却不然,那样繁复的雕花,理应是最能收积灰尘的,我方才摸上去,指尖却完全没有灰尘。说明此地经常有人进出。我们的判断是没有错的,经常有人进出的地方,一定是墓中机关总枢所在。”
慕容秋实一窒,心下惭然:“论心思缜密,我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耳边却听玫瑰缓缓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墓中呢?”
慕容秋实道:“刚才那人自称幽冥主人,幽冥主人呆在幽冥墓底,倒也说得通。”
二人穿厅入室,四处搜寻,厅中一架屏风,屏风后东西各有一门通向后室。但从东西二门入内后,路径房室,却又各不相同,显然二门并非是通向同一地方。
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先从东门入内,依次经过数间房室,但见前方一条回廊。
二人从廊上过去,依次看过几间房室,竟然又折回原路,却是从西门出来,仍是回到厅中。每间房室都不甚大,但牖户相通,曲折幽深,构造极其精巧。转向几趟,便觉有些目眩。
慕容秋实忽地脚下一停,若有所思。
玫瑰问道:“慕容先生?怎么了?”
“……我只有些累。”慕容秋实歉然道,又推开另一扇门。
“慕容先生,这房舍奇巧,只怕有数十间之多,机关进口,却只会在某一处极小的位置。我们这样找下去,虽不是大海捞针,却也不是个办法。”玫瑰驻足不前,说道。
慕容秋实回过头来:“那依玫瑰老板之见?”
玫瑰微笑道:“我们方才由东门入后室,沿途经过七间房室,便遇见了回廊。”“嗯。”
“走过回廊,重又经过七间房室,却是从西门出来。看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
“唔?”
“从东门进入的时候,我走进一间室内,去敲了敲对面那堵墙是否空心,共走了八步,到达那堵墙边。说明那间室的宽度,是八步的距离。”
“那么……”
“从西门出来的时候,我走进与那间室相对的一间室中,发现走到另一堵墙边,却只用了七步半的距离。”
“啊……”
“东西门的廊道格局一样,房室布列一样,这两间房室也是对应的,为什么一间的宽度为八步,另一间的宽度却只有七步半呢?”
“因为中间留出了夹层!”慕容秋实叫道。
“慕容先生是老江湖,应该也看出了蹊跷,”玫瑰淡淡地笑道:“因为慕容先生方才停步,正对着夹层之处。”
慕容秋实干笑一声:“果然细微之处,都逃不过玫瑰老板的查勘。当真令我愧惭不及!”他上前凑近那屏风,仔细抚摸,赞道:“这外面是屏风,里面可是厚实的石板,便是我们推毁屏风,可也没办法打开那石板呢。”
玫瑰道:“再找找,屏风上一定会有机关。”
慕容秋实手指一顿,突然用力按上左上方某处,发劲微吐,噗地一声微响,那表面的一层木质已应声而碎。
他探手入碎裂处,指尖摸索片刻,笑道:“机关果然在这里,我是个粗人,只能用粗人的法子,坏了这屏风。”
玫瑰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声响,似乎是慕容秋实用一根细长东西,伸入屏风碎裂之处,左右拨弄。
“慕容先生是在寻找开动机关的机括么?”
“是。”慕容秋实简洁地答道:“这里的机关,需要启匙才能打开。所谓机关与启匙的关系,就相当于锁和钥匙一样。我们没有启匙,只好破坏掉这机关。”一言未毕,忽听啪地一声轻响,似乎某处机簧已被拨开。
“走!”玫瑰几乎与他同时叫出声来,二人蓦地向后跳开,直跃到另一堵墙边,贴墙而立,紧张地盯着屏风。
刷刷刷!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在空中掀过一片冷风,堪堪射在二人方才所站立的地方。箭头依然锐利,大半深深扎入地底,密密麻麻,甚是怵目。
蓦闻轧轧有声,眼前的屏风,连同屏风后的石板一起,忽然当中裂开,缓缓向两边退去,露出一个漆黑的门洞来,隐约露出一节石阶,似乎延伸而下。
玫瑰当前而入,慕容秋实微一犹豫,也随后跃入了门洞之中。
石阶狭窄,只可勉强容二人并肩而过,空气倒还干燥,略带呛人的尘土味道。
玫瑰低声道:“我们强行破坏机关,引发箭雨,只怕已惊动了他们。若有遭逢,请慕容先生负责救人,由我断后。”
慕容秋实正待答言,忽闻一声惨呼,自地底蓦然响起,声音凄厉熟悉,正是白浪!
慕容秋实失声:“糟了!”
玫瑰足尖一点,风一般掠向地底而去。
慕容秋实紧跟其后奔下石阶,忽觉眼前一亮,却是足底阶下左方,有光束斜射而出,当下更不犹豫,叫道:“下行往左!”
左首果然是一间敞开的石室!二人方才奔入,忽然“哐当”一声,却是一只铁笼自天而降,严丝合缝,正将二人罩于其中!
慕容秋实伸手抓住笼上铁条,用力拉抻!谁知那指头精细的铁条却纹丝不动,真气反激,手腕微觉酸痛,不禁松开手来,挥掌又待击下。
玫瑰伸手拦住他,沉声道:“是精钢铸就,只怕无法打开。”
只听一人悠悠道:“不错,这只笼子,也是出自前朝巧匠逢翌之手,全部为精钢所制,利刃宝器无法损伤,便是狮子老虎也逃不出来,何况人力?”
声音娇媚,带着一贯的慵懒味道。室角之处,有一个红绡身影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仿佛从淡薄的光影中化生出来般,随着她的走近,越来越是清晰。
“慕容婉!”
慕容秋实叫了出来。
那身影正是慕容婉,首先怵目惊心的,是她那鲜红的双唇,红得骇人,细看却原来是沾满的鲜血,便连唇角还有一道淡淡血印流下来,分明是咀嚼过什么活生生的血食。血色红唇,衬着她苍白肌肤,如画眉目,却又有说不出的奇异惊艳,仿佛是传说中的阿修罗,绝美容颜下,竟然藏有那样一缕邪恶而狰狞的灵魂。
她将手中琉璃片往地下呛啷一掷,眸光更亮了,有些幽幽的绿,仿佛野兽捕食后的贪婪和喜悦:“是啊,不愧是玫瑰老板,居然还能找得到这里来。可惜你们一触动上面机关,我就在下面准备了笼子!你们来此,是想救回白浪的么?嘿嘿,真可惜,你们还是来晚了呀……喏,”她娇那不胜地拈起兰花指,往墙角指了指。
慕容秋实的目光,已经投到了墙角那里。墙角也悬有一颗明珠,淡淡幽光,照亮了整间石室。
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渐渐适应光线的眼睛,已看清那里躺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堆血肉,一堆失去了人形,已经乱七八糟的血肉。除了头颅尚完好之外,自颈而下至腹,已被利器割开,肉脂向外翻出,脏器鲜血淌了一地。
哪怕慕容秋实久历江湖,一见这血腥场面,也不由得要翻江倒海。“你……”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仍觉得喉头发干:“你一刀下去,就切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连刀口都是如此整齐!你……你好狠……”
“不如此,我怎能取出他的心肝哪?”慕容婉不以为意,格格笑道:“现在我终于服下了第四剂药,我的手……”她喜悦地举起自己右手白骨,端详不已:“白骨终将复生血肉,我……我就快要能出去了!等我出去,我还会有更多爱我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蓦地笑声一收,面目竟有几分狰狞:“唉,我有很久没吃过新鲜人肉了,等我吃了白浪,再来吃你们!横竖我的手长出血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可就全靠你们来填饱我的肚子啦我……”
慕容秋实打了个冷噤,放软声音,央道:“婉儿,我是你叔父啊,你怎能这样对我?你该放我出来的啊!我又不会害你我……婉儿!”
“叔父?”慕容婉冷冷看着他,道:“从小我的父母就死了,我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只有四岁呢,我就只有叔父一个亲人了。可叔父你却如何对我的?对我不管不问,随便给口吃的,就像养只小猫小狗一样……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叔父多关注我些,成为叔父的骄傲,我遍求名师,习得琴棋书画的绝技,夺魂掠魄的媚功……然而,依旧是得不到叔父的任何夸赞!”
“婉儿……”
“我不明白!”慕容婉长发一甩,黑缎子般的光芒中,刹那间带上了森然杀气:“世人冷漠淡然,连亲叔父都会不爱我,我还能相信谁呢?从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所有爱我的人,都不准离开我!”
她仰天大笑,纤纤玉手陡然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仿佛俯仰天下,将所有人都划入了那广大的范围之内,神态冶艳,越是令人心旌神摇,却更从心里冒出寒气:“黄金墓,这真是一个最好的传说。这是我心中的乐土,是我最后的家园。”
她张开双袖,在原地轻倩地转了个圈儿,掩盖不住话语中的欣悦和快乐:“在外面,我恐惧那未可知的广大世界,恐惧那瞬息百变的人心,男人朝秦暮楚,便是个天仙,也不过三天便腻了。当初再怎么爱你,最终还是会离开的。江湖第一美人又如何?我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试图用美色、用才艺,用甜言蜜语,用一切的一切,去努力挽留住男人的心;啊,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可是在这里,”
她甜甜一笑,话语中却多了几分狠绝:“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吃掉他们的心肝,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啦,这下,他们的心永远跟我在一起,谁也夺不去!白浪以为说他不爱我,我就不会吃他么?哼,爱与不爱,我都要吃了他!因为这是世上最有用的法子,多么简单,多么干脆俐落,多么一了百了!爱别离,爱别离,爱而不别离,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玫瑰忽然幽幽说道:“难道真的服下这四剂心肝合成的药,就一定能够驱除绝情蛊的剧毒么?”
“不可能!”慕容婉锐声叫道:“我全身白骨,因为服了三剂心肝合药后,已经血肉重生!只剩下这只右手尚余骨枝,如果服下第四剂,怎么可能驱除不了?”
“绝情蛊毒发之时,的确是通过经脉的运行,将心中的蛊毒带到全身。”玫瑰道:“你服食人心以补心力,原也算是一个抵御蛊毒的法子。只可惜绝情蛊不是普通的毒药,伤人心,断人情……纵然你服下爱你之人的心肝,也不过是斩断他人的情意而已,但自己那颗曾被伤害的心,又怎么可能复原呢?”
慕容婉脸色一变,先前那种灼灼的光芒,渐渐从眸中退去,喃喃道:“那颗曾被伤害的心?”
“是啊。”玫瑰叹了口气,道:“绝情蛊真正的厉害,在于它毒发的药引,并不是蛊虫,而是自己的内心翻涌,无法克制,才使得蛊虫借势而为。只要心念一刻不息,心绪一刻不宁,此毒便无法解除。可是,生而为人,生有人心,谁不曾有瞬息千变的心念,谁不曾有喜怒哀乐的心绪呢?”
“那么只有死人,才会真正解开绝情蛊的毒了?”慕容婉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背脊几乎抵上了墙壁:“我不信!我的血肉都长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玫瑰淡淡道:“我根本没有必要骗你。你的血肉长出来,的确是因为你服食人心的缘故。我说过,服心可补心力,暂时遏制毒素的蔓延。然而你为情绝爱,杀人取心,魔意大炽,本来应该安宁平息的心,却反而更加惊涛涌动,反而加速了绝情蛊的发作!你只知绝情蛊第一重毒发作时,是全身皮肉化尽,只露白骨。却不知绝情蛊第二重毒发作时,正是白骨复生皮肉!你知道你的右手的无名指为什么总是白骨么?无名指直通心脏,它无法复原,实则是因为心中仍然有蛊毒存在!”她的话语中,暗含怜悯:“原本,当毒性积重到一定程度,会有一个短暂的相持期,或可再多度过一段时光。可你偏偏在此时吃掉了白浪,打破了这种相持的平衡!慕容姑娘,只怕你……”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慕容婉突然暴躁起来,胡乱推倒室中石头桌椅,砰砰乒乒倒了一地,但她似乎怒意无处发泄,又举起一把石椅,狠狠砸到白浪的尸身之上,刹时血浆迸裂,令人猝不忍视。
玫瑰厉声喝道:“慕容婉!死者已逝,何必如此糟践呢?”
慕容婉蓦然转过头来,双眸已变得血红:“我偏要糟践他!世人都糟践得我,我为什么不能糟践他们?我……我等不得了,我右手还未复原,不如我再吃了你们的心肝!捕神的心肝,嘿嘿,”她格格地磨牙:“还有你,叔父的心肝,我这就按下机关,将你们乱箭射死,然后我把你们都吃了,说不定马上就好了!我瞧咱们的玫瑰老板还有什么好说!”
“你简直是恶魔!”玫瑰厉声喝道。愤怒的声音,在室中嗡嗡回响:“绝情蛊,伤人心,断人情,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世间广大,谁说相爱就必要占有?谁说相爱就一定不能分离?人活百年,总归是要死的,任是怎样的****,有谁能占有永远?便是相聚相守,最多也不过百年!相爱的终点,原本就是分离!”
慕容婉充耳不闻,吃吃发笑,脸上重新漾起红晕,春葱般的右手,向一边墙上缓缓按去,那根无名指的白骨,越发森然可怖:“怕什么?吃了再说,吃了再说……”
幽冥主人嗤地一笑,似乎颇感有趣,道:“好,早听说玫瑰老板智超常人,如今一看果然有一颗玲珑心,能说出如此感人至深的话语。”
啪!一声脆响,空中喷出一蓬黑色烟雾,顿时将铁笼顶部全部笼罩!
雾中但闻滋滋声响,如雨打杏花一般,黑雾随即散去;而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淡金光芒蓦然闪现,玫瑰冲天而起,似乎整个人都化入了龙头匕那道淡金光芒之中,在尖锐碎响声中,笼顶铁条已被击碎!但见无数铁渣残枝,如雨一般,四下溅落!
巨大声响中,尚听见玫瑰赞道:“好强的‘蚀腐雾’!”
淡金光芒击碎笼顶后,更没有丝毫停歇,挟无坚不摧之势,毅然冲向室顶!砰!碎石横飞,灰尘弥漫,众人惊叫声中,那光芒竟已穿破室顶,如紫霄长虹,直贯而上!
幽冥主人一袭白衫从天而降,飘逸的长发,醉人的表情,熟悉的微笑。
“经年!”
“夜!”
玫瑰和慕容婉同时惊呼出声!
在最后一刹那,玫瑰于淡金光芒中,偶然回首一瞥,却看到了身下的石室中,那幅终生难忘的情景:
淡淡珠光下,慕容婉兀立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怔怔地望向欧阳夜。
那种神情复杂莫名,似乎当中融合了哀求、惧怕、希冀、依恋……
在这种神情的笼罩下,在这一刻凝固的时光里,她不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江湖第一美人,倒成了将心中的男人当作生命支撑的痴情的女子:
“夜……不要离开我……”
一片指头大小的皮肉,从她的颊边落下来,一片、又一片。额前、眉梢、眼旁……一片片皮肉,鲜活生动,三色相间,黄的是皮,红的是血,白的是脂,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如雨纷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眉、眼、鼻、唇,在眼前幻觉般地消失了,仿佛脱落了外层光鲜油彩的一尊神像,渐渐露出了里面森然的白骨。
绝情蛊之毒,终于发作。
淡淡珠光里,再也没有了曾经艳绝天下的那个女郎,只兀立着一尊裹有红绡的骷髅,红绡是那样的绚丽夺目,裙裾层层铺排开去,宛若一朵蓬然绽放的曼陀罗华。惨白的骷髅头上,尚剩下那把黑亮如瀑的青丝,两个目窿有如黑洞,骨牙呲出,失去了所有生机。
“入我幽穴,付汝魂灵。”青铜兽首下刻着的八个字,突然跃入了玫瑰的脑海中。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魂灵,谁又是谁永远的祭殉?
是不是进入这墓中的人,其实本来便有着,非常孤独的灵魂呢?
仿佛有喟然的轻叹,在这陌生的虚空里,悄然响起。
花香浓郁,凌空浮动。那暗色的花朵,仿佛也堆积在空中,形成一片广阔的花海。那些花瓣徐徐吐绽,又徐徐收拢。
“经年!怎么会是你?”玫瑰风一样卷向那条鬼魅似的影子!
“影子”飘然闪避,如同一阵风、一团雾,从网中穿越而出,几乎要让人怀疑有没有骨肉的结构,完全不类生人。
“影子”腾空而起,急剧向后退去,突然冲天而起,砰地一声,掌力已击到室顶之上!
轰然声响,室顶一块石板应声移开,赫然露出一个空洞!那影子当真宛若一道轻烟,直飘而入。
玫瑰几乎不曾犹豫,足尖一顿,提起剑身,蜿若游龙般,随后也投了进去!
慕容秋实如梦初醒,叫道:“等等我!”足下一跺,咬了咬牙,竟然也跃入其中。
砰!机关合拢,四下里一片静谧。
轻微的足音,响在这空旷的地方,如同水滴落入玉盘,微弱得那样不真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