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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皎落, 晚烟收,明月清风夜深处, 最是倦意上心头。
“现在, 老子宣布,周云娘计划暨傅礼娶妾项目正式启动!鼓掌!”翠色葡架之下, 郝瑟一脸激动大力拍手中。
“啪、啪、啪——”
干巴巴的掌声在如水夜色中显得十分孤单凄凉。
“喂喂!”郝瑟死鱼眼一扫旁侧的二人, 头顶跳出一枚青筋井号, “尸兄, 小冬子, 你们也太不给老子面子了吧!”
尸天清端端坐在一旁, 双臂环胸, 沉默不语。
“郝大哥……”另一侧的陈冬生歪歪摊在桌子旁,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目眼屎朦糊,“你瞅瞅这都什么时辰了, 都快三更天了, 我都要困死了,这事儿咱们还是明天再说吧。”
“不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郝瑟双手叉腰, “今日事今日毕, 不管明天喝凉水——啊呸,总之,今天一定要拿出一个方案来!”
“啥方案啊……”陈冬生手掌撑着腮帮子,两眼半眯半睁, “找媒婆去说亲肯定不成啊,那傅礼的克妻之名早已声名远播,乐安县的媒婆根本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生怕惹上什么不好的名声,所以,你肯定找不到媒婆去说媒。”
“感情这傅礼是进了媒婆黑名单啊!看来这正路是行不通了……”郝瑟摸着下巴道。
“废话,若是行得通,周姐姐又怎会花那么多银子来请我们帮忙……”陈冬生眼皮慢慢下滑,脑袋开始前后乱点。
郝瑟手持毛笔,在小册子上画了一道,抓了抓脑门:“那唯今之计,就只能——剑走偏锋!”
“偏锋……偏门……好……”陈冬生脑袋磕在了木桌上。
“阿瑟说的对。”尸天清脊背笔直,点头附和。
“若是走偏门的话——”郝瑟一双死鱼眼闪闪发亮,“卖身葬父如做丫鬟,日久生情成主母,这个戏码如何?”
“周姐姐的爹死了很多年了……”陈冬生脑袋埋在桌子上,有气无力摇了摇手。
“阿瑟说的对。”尸天清继续无意义点头。
“早就死了……啧……”郝瑟一脸暴躁抓了抓脑袋,突然,灵光一现,“有了,那就来个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皆大欢喜的戏码如何?”
“好——”陈冬生迷迷糊糊发出一个声音。
“阿瑟……说得……对……”尸天清下巴微垂,双眼藏在厚重齐刘海之后,根本看不清是睁眼还是闭眼。
“好!就这个路线了!”郝瑟一脸亢奋,手中毛笔在小册子上笔走龙蛇,“英雄救美的话,那最受欢迎的桥段自然就是——山贼劫道……”
笔尖在纸上一顿,停住了。
银色月光洒在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山贼”二字之上,透出如霜临雪般的凄凉寒意。
一旁端坐的尸天清双目豁然睁开,两道眸光宛若寒星一闪,蜡黄手指猝然探出,紧紧握住了郝瑟的手腕。
“阿瑟!”
郝瑟身形一颤,转目望向尸天清。
夜风柔轻,扬起尸天清额前青丝,显出一双灿若星河的清眸,净心凝神,万籁收声。
郝瑟双目中赤红之色渐渐淡去,眼皮轻眨一下,咧嘴一笑:“尸兄,你果然是在偷偷睡觉。”
尸天清紧绷身形渐渐缓下,定定望着郝瑟,凝音哑声:“阿瑟所言,天清字字铭记在心。”
一道水光在郝瑟眸中一漾而逝:“那好,尸兄你说,这英雄救美的主意怎么样?”
“甚好。”尸天清点头。
“那山贼劫道的戏码如何?”
“不妥……”
“为何?”
“我们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郝瑟露出淡淡笑意,仰首望着无尽夜空,“是啊,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兄弟了……”
流云千里,丝绕明月,宛如一道飘渺轻纱在夜空中款款铺开,抖落一庭清辉。
“有了!”郝瑟突然双眼一亮,一脸兴奋看向尸天清,“尸兄,老子想到了!咱们就来一个‘有缘千里来相会,英雄救美情难抑’如何?”
尸天清静静看着郝瑟片刻,慢慢放开紧握郝瑟的手指,点头:“天清一切听凭阿瑟安排。”
“好!”郝瑟一锤手掌,整个人立时容光焕发,叉腰大笑道,“老子果然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喔哈哈哈哈哈……”
魔性笑声中,尸天清定望郝瑟,星眸盈转,微微一笑,霎时间,漫天月彩仿若都融入了那一双清美眼瞳,美摄心魂。
而在一旁的陈冬生,整个脑袋都死死钻到桌子下面,双眼暴突,满面通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咋回事、咋回事?!为啥我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滋味啊……
*
五月二十,城隍庙庙市开。
乐安县外夕萃山,城隍庙香火最胜,每逢此日,入庙烧香求福者不胜繁举,山上山下,市集昌盛,幕峦遍野,声乐震天,庙市之盛,令人惊叹。
一清早,傅礼就令人套好马车,提上香烛供品准备启程上山礼佛。
可刚出门,就听天际掠过一声鸟鸣,紧接着,头顶吧唧一声,一坨白色糊状物体就准确无误落在了傅礼的帽子上。
傅礼眉眼平淡无波,撩袍跳上马车,从随车竹箱中取了一顶同款帽子换上,将手中的脏帽递给车下的管家,平声道,“老规矩。”
“是,老爷。”年过半百的管家抱拳。
“出发。”傅礼提声命道。
“好勒,老爷,您坐稳了。”已经做了十年的马夫的老周一扬马鞭,马车一震,启程出发。
“老爷,今日天气不错,咱们是不是上完香再去山上赏赏花?”老周在车厢外问道。
“不必了。”傅礼平静翻开一本账册道。
“哎呀,那可真可惜了。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这夕萃山的花开得可好看了,红一坨黄一坨的,老爷您真该去看看,这整日躲在屋里可不是个事儿啊!”
“老周……”傅礼合上账册,“你都跟了我十年了,什么时候能把这唠叨的毛病给改了?”
“哈哈哈,老爷,您这就说错了!正因为老周我爱唠叨,管家才让我一直跟着老爷啊!要不然老爷你岂不是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傅礼捏了捏额头。
“话说回来,老爷,咱们到底要不要去赏花啊!我家那口子可说了,那漫山遍野的野花,绿一坨粉一坨可好看了,老爷您若是不去……”
“罢了,随你吧。”傅礼长叹一口气。
“好勒,那咱们可要快点走了,今天庙市肯定人多!”老周一边说一边催快马速,“老爷,我听说今年庙会与往年不同,有不少外地来的杂耍班子,听说还有不少江湖人来凑热闹呢——哎呦!吁!!”
突然,老周一声高喝,来了一个紧急刹车。
傅礼手疾眼快扶住了车厢,这才免去了一头栽出马车的厄运。
“你这个臭小子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冒出来,找死啊?!”车厢外老周已经骂了起来。
“非也、非也,小道乃是来为车内的贵人祈福的!”马车外响起一个嘹亮的嗓音。
“祈福?看你这身装扮,根本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混混!快走快走!”老周怒道。
“哎,这位老丈,俗话说的好,做人要留三分余地,说话要存三分礼节,你莫要因一时之气,坏了车里贵人的福气啊!这样,您先听小道唱一段道情,消消气如何?”
“唱什么唱,我们没空……”
老周一句话未说完,马车外的那个嗓音竟是就自顾自扯着嗓门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乐安城,傅家衣,三家妻,皆无缘,四十载来无相伴,孤身影长月色远,清河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蓦抬头,小道来讲缘,当听入心口,莫要枉白头。”
那歌声,高一声低一音,东扯一句西拉一段,根本不在调上,简直是难听的紧,可那歌中之词——
傅礼眉头一皱,车外的老周已经叫骂起来:
“他奶奶的,你这唱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纯属找茬是吧!”
“老周!”傅礼哗啦一下掀起车帘,沉声道,“罢了,他不过是想要些银两,就当行了善事,赠他便是。”
“可是老爷,他唱的那些分明是、是——”老周一脸怒气冲冲。
“给他。”傅礼面色一沉。
“是,老爷!”老周一脸不忿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扔向了马车前方。
“还是车里这位贵人识大体!”马车前方传来带着笑意的嗓音。
那嗓音透出的喜气,仿若暖阳照身,令傅礼不禁抬眼一望,顿时一愣。
但见这拦车之人,身上空荡荡挂着一件十分不合体的宽大道袍,脚上套了一双草编鞋,十根脚趾头外露,手上横着一柄脏兮兮的拂尘,拂尘上的马鬃乱成一团,杂乱无章;头顶扎了一个毛茸茸的发髻,上面斜插了一根筷子,在筷子两头系了一根细绳,半吊横在额间,细绳上面插了一张黄兮兮的草纸,恰好能遮住晒目日光;草纸阴影下,依稀看到此人一双眼睛倒吊三白,透出阵阵匪气。
这哪里是什么小道士,分明是个小混混!
傅礼暗叹一口气,提声道:“这位道爷,可否行个方便?”
那小道士朝着傅礼一笑,露出一口亮闪闪的大白牙:
“这位贵人,所谓天道有轮回,善恶必有报,小道适才所唱乃是这道情的上半段,不知贵人可愿再听听下半段?”
傅礼掐了掐额头,转头对老周道:“走吧。”
说着,就放下车帘,将所有景象都隔绝在车厢之外。
车轮滚滚而动,继续前行,傅礼端坐,慢慢阖目。
马车后方,那小道士跑调的歌声又婉转悠扬传了过来:
“暮苍苍,月弯弯,拨琵琶,续续弹,天晴云淡霉运走,城隍庙前姻缘牵,从此夫妻双双走,只羡鸳鸯不羡仙,小道歌尽敲竹骨,送福一言莫负缘、莫负缘……”
傅礼眼帘微启,嘴角浮上一丝自嘲笑意。
唉,我傅礼活到这般年纪,早就看透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又怎会被一首小小的道情所惑?
马车之后,那歌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听不见半音。
可不知为何,那古怪的歌声就如在耳边扎了根一般,余音绕耳,魔音穿魂,好似一根细细的丝线,将傅礼的心越勒越紧,越勒越慌,好似蛛网一般细细密密缠着傅礼到了郊外。
突然,马匹嘶鸣,车辆前冲急刹,老周惊叫声骤起:“老爷!!”
于此同时,马车外突然响起数道狂喝之声: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傅礼猝然睁眼,一把掀起车帘,立时,双目崩裂。
该死,果然是那个小混混难听的要死的破道情惹来了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