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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一路返航, 逆流而上。
八方城在整座极域的最中心, 即便被十九洲攻破了两道防线, 外围依旧还有更为坚固的两道, 更不用说最贴近的那一道还是作为十大鬼族驻地的酆都城, 堪称是固若金汤。
所以外围的恐慌, 在这里了无影踪。
傅朝生携那一百魂傀抵达时, 只见高耸空旷的城池上方,七座巨大的深黑色宫殿巍峨地悬浮在八方城的七个方位,而原本的楚江王殿已经因为楚江王的陨落而跌落, 消失不见。
与旧日相比,此时的八方城看上去有些怪异。
大约是因为他“闭关”之前见过的八方城还有八座阎殿吧?
秦广王殿最高,分明是一样的形制, 可看上去却最为凛然。
傅朝生在城外验过了身份, 进了城中,随后一跃而上, 径直落到了秦广王殿外, 躬身向内一拜。
“判官厉寒, 奉命带魂傀来拜。”
“进来吧。”
里面传出了秦广王的声音。
殿内的光线, 一如既往地昏暗。
秦广王高高地踞坐在宝座上, 背后的画壁上是阴暗的各式天魔图纹, 一身玄黑的衮服披在他身上,头顶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珠子轻晃,遮挡了他的目光, 只能让人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从面上, 半点看不出极域已经被攻破了第二道防线。
他太平静了。
傅朝生从外面走进来,抬眼一看,便发现这大殿之中竟不只秦广王一位阎君,还有四位阎君也在。
下首左右各列座两位。
依次是:宋帝王、阎罗王、都市王、转轮王。
宋帝王看上去是个垂垂的老者,但眯缝的眼底闪烁着精光,显示着他并不好相与的本质;阎罗王却是威严端正,面上的神情颇为和善,是八方阎殿专门和稀泥的“和事佬”;都市王江伥一身衮服外罩着织金轻纱,柔婉的眉眼间独有一种浅淡的、雾气似的忧郁,正转眸打量他;转轮王却是个英俊而邪气的青年,颇有几分气势,目光肃然而凌厉,乃是秦广王真正信任的心腹。
有关这几位阎君的一切,瞬间从心头掠过。
但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大一般的一件事:诸位阎君都到了,看来今日正好是在商议大事,可独独缺了两位——
这大殿之上,没有泰山王与仵官王!
“厉寒拜见诸位阎君,拜见秦广王殿下。”傅朝生心中已经起了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如常行礼,“闭关数十年乃出,未能为殿下效命,厉寒愧疚无内。承蒙殿下抬举,以义庄魂傀之任委之,幸不辱命,百具魂傀已如期带回。”
其他四位阎君都没有说话。
只有秦广王抬眼,透过冠冕上垂下的珠串打量眼前的“厉寒”,唇边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他一如既往地信任这一位“得力干将”,没有半点怀疑一般,十分满意。
“你恰在此刻出关,可算能救极域于危难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昔日堪与你分庭抗礼的张汤已然失踪,即便未曾投了十九洲,只怕也相去不远。本殿手底下真正可用的大才,如今就剩下你一个。端看魂傀这件事,没有半点差错,办得极为漂亮。本殿且问你,对这些魂傀,可算了解一二了?”
傅朝生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进一步查探极域的底细,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底牌。除了那神出鬼没的神祇少棘,八方阎殿的动向,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问题虽有些让他意外,但他并未表露出半分。
只道:“略知一二。”
“能知一二便已经足够了。”秦广王笑了起来,似乎极为满意,极为快慰,“十九洲此次重启界战,来势汹汹,已经向我极域第三道防线上的崇阳城攻来。先前本殿同诸位阎君商议过,派了泰山王、仵官王两位阎君前去住持防御事宜。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一百魂傀留驻八方城,着令你再返回黄泉义庄,率剩下那九百魂傀,支援崇阳城。”
泰山王与仵官王已经去了崇阳城?
他则要率领剩下那九百魂傀前去支援?
秦广王的话,听起来再正常不过,可这一瞬间,傅朝生心底竟生出了一种下意识的怀疑:有这个必要吗?
若说鬼门关一役还只是相互试探实力,双方都未尽全力,极域落败情有可原,那在经过日前卯城一役后,八方城便该知道,十九洲众修士攻陷极域的决心与实力绝对不能小觑,更不是外面设下一重又一重防线就能轻易阻挡的。
极域想打消耗战,不异痴人说梦。
将极域鬼修的实力分散开来,散成几道防线,看似是在不断消耗十九洲的力量,可实际上分散开的力量远不如凝聚到一起的力量,可以形成质变。分开分批去抵御极域,相当于放几只蚂蚁出去撕咬大象,不痛不痒罢了,非但不能将其咬死,反而会被对方以强胜弱、一聚歼灭!
打到最后,便是极域的劣势。
如此分防线作战,看似稳妥,其实对极域十分不利,更不用说派这两名曾在鬼门关一役落败的两位阎君去守第三道防线的决定了。
但这怀疑也只是一掠而过。
毕竟他是傅朝生,而提醒八方阎殿做出正确的决定与部署,是厉寒的事情。
所以一念闪过后,傅朝生并未出言反驳半句,那琉璃一般深墨蓝的眼珠一转,便已俯身:“厉寒领命!”
说话间,他眸底已染上一抹淡光。
庞大强横的妖识,悄然以这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阎殿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也向着地底的深处蔓延。
这是同时开启了宇宙双目与妖识的感知。
在座的几位阎君无一察觉。
就连宝座上正襟危坐的秦广王都未觉出任何异样,还抬手一指左下首第一张空着的椅子,笑道:“本殿向来器重你,原想抬举那张汤,谁料他竟不识抬举。楚江王不中用,竟陨落于区区十九洲修士之手,实在辱没了我八方阎殿的名声。你本是鬼王族这一代天赋最强之人,本座希望没有看错你。你该知道本座是什么意思吧?”
这分明是要以阎君之位相许了!
其余几位阎君听后,眼底都含了几分惊色。
宋帝王坐于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却凭借自己老狐狸的直觉,听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但他并没出声,更没有提醒“厉寒”。
傅朝生半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他当然不是听不懂秦广王的暗示,但一则他实在看不上修士与鬼修之间这点东西,二则他所伪装的厉寒原本也是个性情冷酷之人,有一种淡漠的嚣张,即便听了这种事,也不会特别激动。
所以他平淡回道:“厉寒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好!”
秦广王抚掌,似乎对他这样的回应满意至极。
“那本殿等便等你的好消息了,去吧。”
“是,厉寒告退。”
傅朝生躬身再拜,从殿中退出。
只是在从高处飞身而下落回八方城中地面之上时,他的眉头却是立刻皱了起来,强忍住了那种自心头突然泛起的异样不适与不安,没有向方才的秦广王殿回望。
不,是真的有哪里不对……
宇宙双目,本是无所不看。
然而这一刻,他竟不大能看清八方城的地底。
在很深很深的地下,是支撑着整座极域存在的转生池,像是地底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一片空旷。
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
看不出这雾气从何而起,更不知这雾气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那完全是一种来自于直觉的危险感知!
傅朝生一下动了下去查探的念头,抬步便欲先往城外去,打算先避开八方城明显的耳目再悄然潜入。
然而才向那城门迈开一步,另一处的异样便清楚传入妖识!
——黄泉义庄!
宇目能观四方上下,可竟然感觉不到黄泉义庄,就好像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更不用说是此刻本该进入义庄一探究竟的见愁!
全无影踪!
一股战栗之感陡然袭来,电光石火间,傅朝生已隐约明白了什么,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神祇少棘、什么转生池,径直抛下了这一切,往八方城外而去!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在城外的瞬间,另一道身影便飘然而下,落在了他先前所站之处,分毫不差!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殿中的秦广王!
宽袍广袖,他一身气度威重非凡,只向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笑了一声,但眼底实在感觉不出什么人气儿。
一朝被蛇咬,尚且要怕十年的井绳。极域因崖山一个见愁并一个张汤,坏了多少事?八方阎殿又岂能没有半分的警惕。
更不用说,此界中超然之存在,何止蜉蝣!
勾起的唇畔,笑意渐冷,秦广王一个转身,身影便隐没,再出现时已是在这八方城地底。
转生池上,烟波浩渺。
浅紫的池水在这地底呈现出深深的暗紫,像是有飞絮浸在其中。一条栈道从池畔向中心的雾气里延伸,尽头的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道旋涡,与见愁失去了感应的鬼斧,就悬在这旋涡之中。
只是比起最初,它已然大变了模样。
原本漆黑的斧身上满布着血红的图案,如今那无数的恶鬼竟尽皆变作了枯骨似森然的雪白。
一道黑气自天降下,一道白气自地抽上。
两道气流,化自阴阳,自取此界天地阴阳二气,竟在鬼斧的斧脊凹陷处盘旋聚集,不断融合挤压,渐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态势,难以分解。
乍一看,像极了北域阴阳两宗交界处的两仪池!
一只漆黑无光的巨目隐藏在那朦胧深重的雾气之中,眨也不眨一下。其下方的转生池水中却有暗影如腾龙一般游动,只是比起传说中的龙来,这一圈暗影显得更为坚硬、凶戾,透着一种几欲吞噬一切的邪气,偏又十分古老。
站在栈道尽头,心神便全为这气息所慑!
让人忍不住地震颤,血脉奔涌,却并非因为感应,而是因为恐惧!一种深埋于血液中的恐惧,因敌对而起,因杀伐而生!
秦广王已是极域规则的化身,都尚且能有这样清晰的感知,若换了寻常人站在此处,会发生什么,又会感觉到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栈道尽头停步,看向鬼斧的斧脊。
“两仪珠将成……”
谁能想得到呢?
只怕便是连上墟仙界之中最博闻强识之人也并不知道,盘古开天之斧的残片竟然就在此界,还为北域阴阳两宗精通炼器之道的修士拾得,以非常之法锻造,强行为其潜入两仪珠,以使其沟通阴阳两界之威能发挥到最大。
可这么一点,如何够用?
他要的,不仅仅是沟通阴阳那么简单!
既是盘古开天留下的残斧,便残存着盘古一缕残余的意志。有了这一缕意志,他便能彻底地完成自己诞生于此界最初也最终的使命——
不是执掌轮回……
而是,毁灭轮回!
持着这一柄鬼斧,反转轮回的法则,倾覆盘古所订立的《轮回法典》,分散六道众生,让世间的一切,回归到原本的模样!
当初祭炼鬼斧的人只能以阴阳两宗至宝两仪珠镶嵌,而他的能力远胜于当初炼制鬼斧之人,何须两仪珠?只需从这天地间抽取两仪之气,便可重新祭炼鬼斧!
从初得鬼斧至今,已有九九八十一载!
该成了,也该成了!
双目中渐有火热的疯狂弥漫上来,秦广王紧紧地盯着斧脊上那一枚渐渐成型的阴阳两仪图案,只问道:“你那宿敌已被调离,此斧,还有多久能成?”
那雾气中的巨眼动也不动一下,只有那转生池中的幻影悄然划动,隐约露出两排刀戟一般的黑色肢脚。
嘶哑难听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
“一个时辰,足矣!”
若傅朝生在此,亲眼目睹,只怕立刻就能辨认出来,这转生池雾气之中不能被他探查到的存在,正是他与见愁想要找寻的荒古神祇,少棘!
可到底是错过了。
此刻的傅朝生,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自方才未能从宇目与妖识之中发现见愁的踪迹,他便已觉不妙,只纵身飞驰,出八方城的速度,比来时快上何止十倍?
腾跃腾挪,瞬移瞬止!
没用半刻时间,他的身影便已再一次出现在黄泉下游河畔上空!
站在半空中向下一望,在他离开此地时还平静无比的义庄,哪里还是破败阴森模样?
外围的瘴气仿佛都被鲜血染红!
堆砌成义庄的白骨墙壁更是颤动起来,散发出森然的光芒,可照在那血红的瘴气之上,又反将无数的白骨映成血色!
义庄内外,千口血棺,尽数打开!
但排列却与原先不同了。
伪装成莲照、穿了一身黑袍的见愁便站在其中,竟是被这千口血棺重重包围起来,不知是否已经斗过几场,此时只闭目盘膝坐于义庄正门口,好像随时会被那义庄一口吞下!
傅朝生见此情状,眼底那原本浅淡的妖邪戾气,几乎瞬间浮了上来,想也不想便要俯冲而下,欲直接凭借强横的力量将见愁拽出这黄泉血棺大阵。
可他才一动,下方的见愁便豁然睁眼。
她清亮冷静的目光直接跨越了虚空,穿透那血红的瘴气,落到他身上,淡淡道:“不要过来。”
傅朝生身形顿时一止,停在那瘴气之外,面上禁不住露出诧异之色。
他向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但见愁现在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只是从那千口血棺大阵中站起身来,向她正前方瘴气边界处的某一个方位看去,阴沉沉笑了一声:“调虎离山之计已成,诸位该现身了吧?”
藏身于瘴气之中的存在,顿时扬了扬眉。
他从瘴气之中走了出来,竟然是先前看守义庄的那名没有眼仁的可怖老者,只是其修为已不复先前的地位,完全能与见愁匹敌,甚至还压过一头了!
在现身的刹那,那一身枯槁的皮囊便迅速充盈起来,褶皱撑开,皮肤也变得光滑饱满。
其身量却迅速地矮了下去。
待其露出真面目时,便是连傅朝生都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看守义庄的老头?
分明是八方阎殿第四阎君——
仵官王!
少年的肩上,没了昔日总趴着的那一只温驯的小猫,于是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即便还透出几分青涩,也依然给人一种压抑的威慑。
这威慑不来自于年纪,只来自修为和地位!
站在瘴气里面,他身后跟着的是先前原本应该随同鬼族几位长老离开的上百名精锐鬼修!
到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在算计人,人也在算计她!
见愁在看见对方显露出真面目时,心底便道一声:果然是他,果然是局!
傅朝生自然是天地至邪大妖,可那神祇少棘显然也颇有来头。这世上本来就没几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能感知对方踪迹,亦因血脉原因,能不让旁人查知他踪迹,那对方未必没有非常之法加以应对。
何况……
何况乎此时的傅朝生非彼时的傅朝生,多半颗心,便多半分变数!
见愁提着剑,戒备已极。
傅朝生并不知她为何让自己不要进去,但听她方才话中那“调虎离山”四字,已觉不妥,顷刻间想起了先前在八方城地底深处看不透的那片雾气,眸底戾气已深重了几分。
镇定自若的或只有仵官王一人。
在他身后那百名精锐鬼修,显然都还没搞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知“莲照”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被困在这血棺大阵之中一番恶斗,接着便是“厉寒”去而复返,现在在瘴气之外,竟隐隐与众人成对峙之势。
他们一头的雾水。
但身为秦广王计划的执行者,仵官王却对眼前一切了如指掌,只抬眼看着她,平淡开口的瞬间已道破她身份:“见愁仙子倒是一如往昔,既如此钟爱于假扮鬼修,何不从此以后,长留极域,永不归去?”
见、见愁仙子?
只这二字一出,站在仵官王身后那百余精锐鬼修已目瞪口呆!
所有的目光,立刻汇聚到见愁身上!
她既知形迹败露,倒也潇洒不再遮掩,面上烟气一化,浮艳放肆的“莲照”便消失不见,一张素净冷艳的面庞出现在众鬼修的眼前,一笑:“待灭尽极域,自然是我想待多久待多久,不劳仵官王殿下费心。”
说罢一线天已然抬起。
这一时她再开口,却是对着瘴气之外的傅朝生,只道:“此地我一人应付便可,还请朝生道友先去,速袭八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