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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说的虽然是“紫宸剑申前辈”, 很客气地称了一声“前辈”, 可话里其实听不出半点客气来。
分明是有仇!
以前见愁是不知道的, 但当年极域回来后, 在崖山地底那弥天镜上见过了老祖宗, 也对旧日崖山昆吾之间的恩怨有了清晰的了解, 自然知道这申九寒是何许人物, 又有过何等卑鄙的行径!
十一甲子之前,十九洲修界与极域鬼修之间因为争夺对轮回的掌控,发生了一场席卷全界的争斗。彼时的申九寒与横虚真人, 被世人并称为“昆吾双子”,皆是惊艳一方、名噪一时的厉害人物。
谁料战时,申九寒竟从背后偷袭了曲正风!
崖山与昆吾可素来是并肩作战的同道, 猝然动手谁又来得及反应?申九寒不仅辈分高于曲正风, 当时的修为也更高,曲正风绝不是他对手, 吃了一遭大亏, 固然是死里逃生, 也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与他共同对敌的御山行, 最终却因没能向昆吾讨回公道, 叛出崖山,伤重不治而死。
今日曲正风也叛出了崖山。
甚至御山宗的第六代御山行就穿着御山行当年的道袍站在这揽月厅中。
对崖山昆吾的旧怨,他半个字也不提, 好像的确与崖山没有了半点关系, 可光是站在这里的御山行六与他自己,便足以让昆吾所有知道这些旧日恩怨的人压抑忌惮!更不用说,“紫宸剑”这个名号还被他这般轻飘飘的重新提了出来!
便是横虚真人久经沉浮,在听曲正风重提起这“紫宸剑”三个字的时候,也不由隐隐色变。
他面上那总挂着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但仅仅是下一刻,便已经恢复了正常,竟没去追究曲正风有何失礼之处,只平静道:“申师弟闭关多年,暂未有出关的消息,劳曲小友挂心了。”
先前还称“剑皇”,此刻却道一声“曲小友”,内中藏着点别样的意味,众人却是听出来一点了。
一时间,都不由有些忧心。
十九洲修士众多,各门各派之间的恩怨更是错综复杂,齐聚一堂这种事,听起来固然是盛事,可要抛弃相互之间的偏见与矛盾,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几日前刚到星海的时候,崖山、通灵阁之间就有矛盾,更不用说解醒山庄这边刻意安排的住处,简直让所有宗门之间的关系都剑拔弩张起来。
现在曲正风更是直接与昆吾横虚真人不和!
怎么看,都是暗潮汹涌,不像是能善了的样子。
但众人都知道,眼下可不是爆发争端的时候,不管现在有什么仇怨,大事前面都得要压上一压。
横虚真人知道,曲正风自然也知道。
所以此刻两人一两句言语的交锋过后,竟是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曲正风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直接走向了揽月厅那一条专为议事所设的大长案而去,半点也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左侧。
药王一命先生也跟上,坐在了上首右侧。
十九洲其余诸多宗门的来人见了这一幕,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声“胆子是真他娘的大”,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好跟他计较座次问题,更不用说回头若真与极域那边打起来,明日星海此地极为重要,还要求到他身上,所以都没出声,忍了下来。
众人各自落座。
揽月厅再大,地方也有限,更不用说场中就只摆了这一张长长的桌案,从头坐到尾也不过就能坐下二十来人,所以有资格坐下的都是一方魁首。
这时一眼扫去,可称得上是震撼无比了。
除开上首作为主人家的曲正风与药王一命先生,下头依次排下来,是中域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崖山长老扶道山人、掌门郑邀,北域阴宗掌宗玄月仙姬,阳宗掌宗乾元子,西海禅宗无垢方丈、一尘和尚,雪域旧密空行母央金,中域左三千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龙门长老庞典、通灵阁阁主陆松、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白月谷谷主染霜大师,南域东南蛮荒潼关驿大司马沈腰,西南世家魏家家主魏榭。
里头大部分人,见愁都认识。
她就与毕言、羲和几位长老,随意地一同站在扶道山人与郑邀掌门的身后,打量着场中这些大人物。
认识的自不用说,见过面的多少都有些了解;但不认识的、还没见过的,就颇引得见愁多关注几分了。
中域左三千宗门林立,来的人最多。
章远岱、庞典、陆松这三位,她都已经认识,甚至打过交道,但白月谷谷主染霜大师、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却是不很熟悉的,后者还是第一次见;南域这边的西南世家的魏家家主魏榭,就更不认识了。
染霜大师修炼许多年了,其实算是扶道山人他们同辈人物,修炼天赋不算顶尖,但聪明至极,心思玲珑。她人就坐在龙门长老庞典的旁边,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眉目间一片慈善之色,看着很好相处。
陆香冷的性情,该有不少承袭自她。
只是今日星海议事这样重大的场合,她并没有带陆香冷来,身后站着的只是一位见愁并不认识的长老。
想来陆香冷在夏侯赦叛逃封魔剑派之时收留了他,已经引得封魔剑派不快,若此刻出现在这里,别管她是何等光风霁月人物,落在封魔剑派眼底只怕也都成了一根扎眼的钉子,不如不来。
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看着则并不如何出奇,寻常样貌,寻常道袍,寻常修为,半点看不出竟是能出如花公子这等奇葩的宗门的宗主。
坐在他后面一些的,便是辛家家主辛照了。
南域自来是一片乱地,东南蛮荒妖魔横行,西南世家则不兴宗门,反以世家立足,秦、魏、辛三家三足鼎立,盘踞西南,寻常势力难以撼动,且相互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
辛家家主辛照,便是三家商议后推来参加议事的人选。
见愁打量此人一眼,看他虽然身着绣锦华袍,面容五官颇为英俊疏朗,可眉目间竟觉有些眼熟,不意便望得久了一些。
没成想,这一位辛氏家主修为与见愁不相上下,一下察觉到了见愁的注视,转过眼眸来看了她一眼。初时没什么,可待一看她样貌与所站的位置,微微一怔后,竟朝她一笑,还略略颔首示意。
一瞬间,见愁脑海里闪过了灵光。
这一位辛氏家主不笑时不觉得,笑起来竟让她想起了昔日那一位总爱吃瓜的朋友小金,这两人眉目间是有几分相似的。
只是她明明记得,小金乃是西南世家中并不在三大家之列的金家的少主,怎么还与这一位辛氏家主有些相像?
见愁心里有些奇怪,可这时却不好多想。
因为在众人落座完毕之后,这一场事关重大的议事,便算是开始了。
曲正风作为此地的东道主,自然是先说了话:“前两日星海之中事情繁杂,虽然知道诸位远道而来,却没能远迎,还望诸位先原谅曲某失礼之罪。今日议事前,曲某已经与一命先生、沧济散人两位前辈谈过,沧济前辈将渡第八劫,不愿再参与十九洲上的纷争,一命先生则甚少理会俗务,且不善言辞,所以今日曲某之意见,便是星海之意见,望诸位先知。”
众人自然没意见。
这局面是想都想得到的。
明日星海虽有不少强者,可少有几人战力能比得上曲正风,沧济散人虽然厉害,可一直都是一个一心只想飞升上墟仙界其他事情都不想理会的人;药王一命先生地位虽高,可修为不够,真到这种场合的确只能让曲正风一筹。
曲正风猜也知道众人不会有意见,所以说完前面一番话,只顿了一下,便往下续道:“多年前,横虚真人便已经与我交涉过极域之事,六道轮回事关重大,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今日聚首在此,我曲正风也不过就是个东道主罢了,极域阴阳之事,自然是真人了解更多,还请真人说话。”
“小友客气了。”
横虚脸上倒也没有什么表情,稳稳地坐在扶道山人对面,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今日在座的诸位道友,对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该都有所了解,所以也无须我在此多言。我十九洲修士与极域鬼修间的矛盾,都起于轮回之权的争夺。当年战后,秦广王等人合力设下释天造化阵,封锁了极域与十九洲大地之间的鬼门,也隔绝了我修士一方殒身后进入轮回的机会。一眨眼六百多年过去,前两日东极桃林鬼门又生异动,诸位应该都听说了。极域亡我十九洲之心不死,又掌控轮回,我等不早做准备,只怕难逃一劫。”
十一甲子前那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
十九洲那广阔无垠的天空,都被鲜血染红,无数的修士在此战之中失去了性命,也从此魂飞魄散,消逝在天地间。
众人想起当年,俱是沉默一片。
西海禅宗无垢方丈念及旧事,更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事贫僧等皆有听闻,更知雪域这二十余年来彻底对外界封闭,必定是暗中有所图谋。我禅宗惭愧,十一甲子以来皆享轮回,直到二十年前参与新旧两密之争才被剔除,但暗中已查知不少极域的消息,或可供诸位一观,但愿能派上些用场。”
当年阴阳界战,佛门也算背后插刀的一派,暗中与极域勾结,事后自然超然地保有了享受轮回的资格,甚至能将佛门弟子送入极域历练。
只是禅宗毕竟与密宗不同。
当年密宗势大,也是这一派在主导此事,禅宗即便想要阻止也有心无力,后来更因为种种理念相左,在北迁途中分裂成如今的禅密两宗,地上隔着阴阳两宗,水上隔着茫茫西海,算是彻底没了往来。
修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更不用说西海禅宗也算是一庞然大物,多行善事,便是有当年这一桩不很说得清楚的过往,也少有几个人去计较。
可里头并不包括以直闻名的陆松。
在无垢方丈将录有极域情况的玉简搁到长案上之后,他就看了过去,冷哼道:“你禅宗安然享受了六百年的轮回,把自个儿的宗门弄得像模像样的,如今眼看着就要与极域开战,又拿出这些东西来,倒是一点也不心虚!”
过了一夜,陆松脖颈上那可怕的印记已经消失了,被人扯断的手臂也长了出来,看着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就是脸比往日更黑,脾气比往日更臭了。
说这话时,更是嘲讽极了,半点不客气。
禅宗三师,也是声名在外了。
无垢方丈在三师之中排最末,平日处理着禅院内的俗务,同时掌管规矩森严的戒律院,为人并不是很懂得变通,且性情过于一丝不苟。他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原是出于一片真挚的好意,哪里想到会被陆松怼?
这时他人一怔,眉一皱,便要与陆松理论。
但在他旁边坐着的一尘和尚,却是反应更快,先伸手把无垢方丈压了下来,接着才单手合十,和善而微胖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酝满笑意,竟是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向陆松道:“陆阁主这便是着相了,一则轮回之权本该是十九洲修士人人皆有,二则禅宗这些年来与极域虚与委蛇、相安无事,也是为了积攒实力,以备今日。正所谓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敌力而力敌,不亦智者乎?”
“……”
“……”
“……”
全场都为之静默,陆松更是愕然说不出话来,便是在扶道山人背后站着的见愁都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
果真不愧是禅宗三师之首!
修为不高,但他心脏啊!
说好听了是“借敌力而力敌”,说不好听了那就是“先悄悄借敌方的方便苟住发展实力再等机会把傻敌方一举干死”。这可不仅仅是心脏才能做得出来的,还要脸皮够厚,豁得出去!
很显然,一尘和尚不仅心脏,脸皮也厚,且从来都很豁得出去。
他说完这话之后,脸色都没变,还笑眯眯地,摆手请众人先看玉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因重要,果也重要嘛。正事要紧,还请大家先看看极域那边的情况,再做定夺。”
陆松气得哽住,但一想又觉得一尘和尚说的不是没道理,想想也就算了,只与众人一道,同时将灵识探向了玉简,查阅起禅宗收集的情况来。
见愁自也不例外。
她虽然已经去过极域,但毕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了解还不够深入,想知道禅宗这边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消息。但站在她身边的傅朝生却没动,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反而去看隔着一张长案正好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还有上首同样没动的曲正风。
谢不臣是个敏锐的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异样,只是他与傅朝生从无半点交集,也并不认识他,所以并不知道对方看自己是为了什么。
曲正风就不一样了。
打从进揽月厅那一刻起,他就有意无意注意着傅朝生,一是因为他与那一位小师妹的关系,二是因为他神秘的来历与深不可测的实力,所以在傅朝生转头看他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发现了。
气氛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傅朝生觉得自己看这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只是因为他知道对面的谢不臣与见愁有不死不休之仇,上首的曲正风与见愁的关系更是亦敌亦友,颇为复杂,他是半点没想到这两人会注意自己。
要紧的是,眼神都还有些不对劲。
眉梢微微一挑,傅朝生琢磨了一阵,但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去管了。
正好这时众人也都已经查阅完毕。
禅宗这一枚玉简上的消息其实不多,毕竟他们不是与极域关系更好的密宗,便是借着送弟子去轮回历练的机会收集情况,也接触不到十分核心的东西,但仅仅是这些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让所有人皱起了眉头。
从极域整体的势力分布,到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城各自的力量,再到与极域勾结甚深的密宗的情况,无一不令人忧心。便是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横虚、扶道等人,在看过之后,都不由露出了凝重之色。
厅中有片刻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横虚真人才长叹道:“短短十一甲子,极域势力竟已膨胀到这般地步,委实可怖!”
“此一番若再起争战,便是一场硬仗,怕只怕我禅宗所了解到的这些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无垢方丈不言语,说话的便换成了颇有点八面玲珑的一尘和尚,此时他只微微笑着,将目光递向了崖山这边。
“近日来已听闻崖山来了一位非比寻常的朋友,曾因缘际会进入极域,且深入八方阎殿核心,熟知极域隐秘。不知今日,可否请这一位朋友,为我等一解极域详情?”
众人目光“刷”一下便跟着一尘和尚转了过来,落在了傅朝生的身上。昨日他与通灵阁阁主陆松之间的争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星海,众人虽不敢明说,可私底下莫不觉得这姓傅的行事太过妖邪,只是碍于崖山的面子,又兼听闻他对极域之事颇为了解,是个关键人物,所以都没表现出来罢了。
眼下连一尘和尚提到,却是正中众人下怀。
谁不好奇这一位大妖是何来头,有何本事,又凭什么让崖山这般回护于他?
此事与昆吾无关,横虚真人便没说话。
崖山这边扶道山人却是与郑邀对视了一眼,便要回头去看见愁与傅朝生,看这一位脾性古怪的大妖是不是愿意配合。
可没想到,还不等他们说话,陆松又怼上来了。
“正好,本座今日便要好好听听,这妖邪到底知道些什么!”一脸的愤然,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看向傅朝生的目光也格外冰冷,“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一切好说;说不出来,本座便要为昨日之事讨还一个公道!到时别说你是崖山护着,便是绿叶老祖护着,本座也绝不善罢甘休!”
见愁不由皱眉。
场中其余人等也反应各异。
但傅朝生竟没什么别的表情,在听见陆松又来针对他的瞬间,一巴掌拍死这聒噪人的杀心是涌了上来,只是下一刻又想起天明前见愁所言的“道”与“术”,于是便平静地抬起眼来看着陆松,直直道:“你同我作对,是因为我昨夜扯断了你手臂吗?”
“……”
啥情况!!!
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傻了,一脑门子问号与震惊地看着傅朝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承认偷袭陆松的是他了?!
见愁不知怎的就眼皮一跳。
陆松更是没想到在这当口上原本矢口否认的傅朝生竟然随随便便就承认了,脸上表情都凝滞了,但下一刻便拍案暴怒!
“果然是你!”
傅朝生却不搭理他此言,只是从见愁身边走了上去,站到了陆松近前来,抬了手。
这一瞬间,所有人悚然起身!
陆松见得他这动作更是头皮一炸,前夜那面临强敌的心理阴影骇然袭上,激得他立时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大喝:“你想干什么?!”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刻傅朝生抬起来的手,竟没朝陆松落下,反向自己另一条手臂一抓!
“咔嗤!”
一声干净利落到恐怖的响动,他已然硬生生一把扯下了自己一条臂膀,直接放到了陆松面前的桌案上!
妖血银蓝,溅开一片;
妖气暗黑,四散奔溢。
傅朝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立刻按住自己的伤口,只是非常诚恳地注视着已经吓傻的陆松:“这条手臂赔给你,我们扯平了。”
这条手臂赔给你,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
陆松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扯平了”三个字,整个人还来不及收回先前暴怒的表情,便已经化作了一座震惊的雕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何等恐怖的一幕!
又是何等恐怖的妖邪!
做的分明是讲和的事,说的分明是讲和的话,可看这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恐吓啊!
见愁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不大站得稳了。
旁边沈咎伸出手来扶着她胳膊,看着那自以为一脸诚恳地看着陆松的蜉蝣大妖,忍不住怜悯地叹了一声,劝见愁道:“大师姐,要稳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