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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这烬池之中汇聚了十九洲上所有为人所抛弃、所割舍的过去, 而她昔日在因果是非门中割舍的过去,自也来到了此处。日日在这池中,吸收着因一尘和尚修炼而聚拢的灵气与佛光, 渐渐成了这天地间奇异之存在,生了灵智。
一尘以慈悲之心待万物, 一念之仁未杀她, 为其答疑解惑,反令其悟道成妖。
此番原委,竟让见愁一下想起了初入修途时,自己无意之间的一言, 使傅朝生“闻道”……
此时彼时, 何其相似?
想必一尘和尚一言点化之时, 也正逢契机,才能让她这般特殊的存在, 成了这天地间的“妖”。
凡名曰“妖”者, 区别于人, 乃天地间本无灵智之存在化生而成。
这被见愁割舍的一段过去,一念成妖, 听来匪夷所思。
可细细一想, 前有不语上人正身陨灭、心魔飞升;中有极域轮回之规则生灵智而化秦广王;后有傅朝生一朝闻道、竟为妖邪。
相比起来,也就不足道哉,
只是见愁忆及方才一尘和尚所提到的“其念甚坚, 其意甚执”, 还有方才在天王殿前, 女妖所问的那句话……
“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一时间,竟有些迷惘。
一尘和尚却还絮絮地说着前后的经过,包括算得那女妖去了雪域,由是提醒了空千万小心,也说了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与他们始终未曾发现须弥芥子踪迹的原因。
盖因此妖实在聪明,竟发现了阴阳两宗交界处的两仪池。
阴阳交汇于一线,便生混沌,须弥芥子于混沌之中,犹如置于初诞之宇宙中,是半点气息也透不出的。
直到见愁与谢不臣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才引起了芥子强烈的波动,被一尘查知。
末了,他只对见愁道:“那女妖已被无垢师兄拘于千佛殿中,自该由施主处置。只是贫僧观施主意甚踌躇,似乎尚有迷惘不决之处,兼之日色已斜,不若请两位留宿禅院之中。见愁施主也可好生考虑处置之法。”
按说此妖先前现身于雪域,险些害她命丧谢不臣尺下,若非了空来救,只怕她已身首异处。随后此妖更是抢走了须弥芥子,藏于两仪池中,明显没有想过要对她手下留情,是想要将她与谢不臣一并除去……
所以此刻,她不该有什么犹豫,应当直接选择抹杀其存在,永绝后患。
可是,心底里那种微妙和迷惘,却实在是挥之不去。
见愁想起了当日因果是非门内,那隔着鸿沟注视自己的目光,也想起了雪域圣殿之上那隐约藏着冷与恨的眼神,更想起方才那女妖质问她与谢不臣时那深藏的讽刺……
割舍过去,是她错了吗?
见愁并不知道答案。
所以此刻,她并未对一尘和尚的提议表示任何反对,只点了点头:“诚依大师所言,想必是要叨扰了。”
“因果相缠,到底也需了结。”
一尘和尚自是平心静气,眼见得日头西落,便一弹指,竟在这烬池之畔点了一盏昏黄的莲灯,而后才往来时的路上走。
“说来,这等一念化妖之异事也是贫僧生平仅见。往年亦有万千过去怀有执念,可成妖的却只此一念。足可见,见愁施主这一段过去,实在非凡。”
虽不知一尘在这烬池之上点亮一盏灯到底何意,可见愁也没有多想。
听得他此言,她当然不会误以为一尘和尚是在推诿什么责任,她知道,这一位“心师”只是在感慨她那一段过去罢了。
当下只复杂低叹:“一尘大师说笑了。”
一尘也笑笑,却不多说话了。
曾与见愁的过去坐而论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身后这看似和平的两人之间,有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只是他二人闭口不提,一尘也当自己全然不知。
三个人很快回到了下方禅院之中。
禅宗弟子长老们的居所,都在后山一片,以禅房为主。见愁谢不臣两人自也没有例外,也并不介意住在什么地方,跟着一尘去,随意选了一间禅房便歇下了。
只不过,他们一个选在东头,一个选在西头,明摆着是不想与对方废话。
房中一应摆设,都简单而朴素。
一挂佛像,一张香案,一只香炉,窗下一架罗汉床,地上一块紫蒲团。紫檀佛龛便放在香案靠墙那一侧,里面供着一座阿弥陀佛像。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见愁别过一尘和尚进屋,扫了一眼,便向佛龛走去,一伸手便从佛龛下方的暗格摸出了一封竹简。
翻开来看,却是一卷《心经》。
此经她早就烂熟于心,倒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又放了回去。
人在禅房之内,她凝视着佛龛之中那一尊阿弥陀佛像,本应该迅速沉静下来的心,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平静。
对这十九洲大部分修士来说,不过过去了二十年。
可她掐指一算,身在须弥芥子之中的自己,分明已经在那佛塔之中苦修了近四百年!
何等清苦?
又是何等的孤寂?
彼时尚且能动心忍性,甚至还能与谢不臣一起,论道辩道。可此时出来了,接触着这无比真实又无比鲜活的世界,反而焦躁不安。
佛门三佛,燃灯古佛乃过去佛,释迦牟尼乃现在佛,阿弥陀佛却是未来佛。此刻她目光落在这阿弥陀佛像上,想起的却只有之前一尘和尚所说的那些。
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皆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见愁最终还是觉得这禅房里透着一种莫名的憋闷,在蒲团上打坐个把时辰之后,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随意找了个巡夜的小沙弥问了路,便折转了方向,去探望了空。
还记得杀红小界里遇到,他还只是个小沙弥,却以极好的运气引得众人咋舌。
后来顾青眉祭出谢不臣所设的地缚大阵,意外将他与孟西洲一起困入其中,是她一斧一斧,劈碎了整座阵法,也救了他们。
及至雪域圣殿之乱,却是了空奋不顾身以救,见愁心里,又怎能忘了这恩情?
她施与旁人的恩,旁人记不记,那是旁人的事;旁人施与她的恩,她记不记,便成了自己的事。
大约是因为这一位小慧僧还在养伤,所以禅房所在,格外僻静。
见愁依着先前那巡夜小沙弥所指的方位,穿行于这一座禅院之中,眼见菩提古树环绕,时有清泉汇聚成池,耳旁隐约传来禅宗弟子们做晚课时的诵经之声,心竟奇异地静了下来。
到得那禅房之时,是一刻之后,里面有人。
是之前见过的无垢方丈。
见愁在门外便微微一怔,随即便学着禅宗之礼,双手合十,向其稽首:“见愁见过方丈大师。”
无垢方丈一张脸也是方方阔阔,即便是在这入夜无人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一丝不苟的严肃。
见见愁行礼,他微微有些惊讶。
可随后就明白了过来,请她入内:“见愁施主不必多礼,想必是来看了空的吧?”
“先前已听闻了空师弟在雪域身受重伤,为恶力所缠。此事虽有种种根由,可到底因我而起。今日既叨扰贵宗,岂能不来探望?”
见愁进了禅房,一眼就看见了盘坐在那罗汉床上的了空。
原本一俊俏的小僧,现在看着竟有些枯瘦之感。
其周身所缠绕之物正是先前她在雪域见过的黑气,与崖山昆吾殒身弟子们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恶气更深,也更凶戾。
兴许是已被缠斗了二十余年,这恶气看上去已经淡了许多。
无垢方丈今日便是例行来查看情况的,兴许是见见愁拧了眉,便开口道:“大道得成八十一难,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他这伤原也不算很重,只是心志还不够鉴定,才为此恶气所侵。至今二十年,已挺过去大半了,全当是闭关苦修。”
也就是说,了空差不多已算安然了?
见愁看了身旁无垢方丈一眼,只觉得这一位看着严肃冷硬的大师,说这话来,应该是想安自己的心。
说到底,是那女妖算计。
禅宗若要个道理,为了空报个仇,该直接杀了自己那一段过去所化成的女妖才是。
可一尘和尚,分明已轻而易举制住了她,却并未对其下手,反而还是让她处置,只是希望她考虑清楚。
“佛门禅密二宗,竟是天差地别……”
她一时没有忍住,慨叹了一声。
无垢方丈听闻,正在手中掐着的佛珠一顿,看她一眼,却是摇头,一脸的正色与肃然,眸底还带着几分阴云一般的压抑。
“早在北迁分裂之后,雪域新密便不在我佛门之列了。”
对禅宗和旧密而言,他们都是外道。
见愁隐约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可这毕竟是他们佛门自己的事情,所以她虽听见了,却也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在这屋内,她只是又注视了了空许久。
无垢方丈只道:“劫数若在,早晚会来。了空出手相救,本无过错,有那女妖暗算,才使你与昆吾谢施主一道被困芥子之中。其因本善,却因杂了他方因而酿了恶果。只是目今女妖已被拘千佛殿,也算她尝了因果。对了空此劫,见愁施主不必挂怀。”
当真是反过来还劝慰她的。
见愁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沉默了良久,只道一声“谢过方丈开解”,才躬身告辞。既没有再做出任何的承诺,也没有提出要施以援手。
禅宗有三师坐镇,若有办法,早救了了空,哪里轮得到她来?
自了空禅房之中出来,见愁仰首望天,但见这夜空中星河璀璨,四下里有细碎的虫声鸟语,不同于极寒的雪域,自成一派生机。
从一菩提树下经过时,还撞见了个小沙弥。
人是瘦瘦小小,应该才入门没多久,正趴在树杈上,手持一根短棍,前面接了网兜,向枝上一只翠鸟伸去。
“让你乱跑,看我这回不抓你回来!”
一面小心地接近着,他一面低低地自语着。
眼见着差不多能够得着了,便猛地一倾身,一下朝着那翠鸟网去。
可没料想,这一根枝桠实在太细,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一倾身之力。只这么轻轻一歪,那小沙弥猝不及防,竟是一下朝着下方栽去!
一人一鸟,眼看着就要一起摔在地上。
幸而见愁就在下面,眼疾手快,一把伸出手去便提住了这小沙弥的衣襟后领,同时另只手手掌一展,已将那落下来的小小翠鸟接在掌中。
“哇!”
这时候,小沙弥才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倒不像是被掉下来给惊的,反倒像是被突然出现的见愁给吓的。
见愁看他一眼,又回头一看自己掌心。
那小小一只翠鸟似乎也吓住了,可怜巴巴地叫唤了两声,瑟缩在她掌中。只是那收起来的翅膀上,滑稽地绑着一条白布,还散发着隐隐的药味儿。
于是她一怔,一下便知道是自己误解了。
本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子,说不准是在抓这鸟雀玩耍,没料想,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没事吧?”
她松了手,将吓得傻傻的小沙弥给放了下来,让他稳稳站在了地上,才问了一句。
那小沙弥入寺中时日还未长,虽不知见愁身份,却也知道山上来了贵客。
眼见她一张脸近在咫尺,一下红了脸,忙退开两步,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回道:“谢、谢施主搭救,小僧没事。”
“你的?”
见愁也不介意,又一伸手,将那翠鸟递了过去。
小沙弥眼底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和感激来,忙两手将它捧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护在手掌之中,才又连忙给见愁道谢。
“小僧本想给它换药,没想到它调皮,又跑出去了。”
“没出大事就好。”
见愁笑了一笑。
那小沙弥却还腼腆,也不敢与她多说话,便连忙告辞,匆匆离去了。只是他走得急,竟将先前那一根接着小网的短棍落下,躺在那地面上。
见愁弯身将之捡了起来,看了两眼,却是若有所思。
一如此网,一如这世间的药与世间的刀剑,有人用来杀人,图财害命,有人却用来救人,救苦救难。
如今她手中便握着此网,此药,此刀与此剑,又该如何抉择?
人的念头与想法,本就是这天地间最玄妙之所在。
她在因果是非门内,不愿沉湎于过去,不愿沉湎于苦痛,更不愿为过去所束缚。所以在过去与现在之下,划下一道天堑,将过去的自己与彼时的自己隔断。
爱恨情仇,依旧在身。
因为,那就是彼时的她,不会因斩断过去而有改变。
隔断的,只是为爱恨情仇所苦、所累、所羁绊的,那个过去的、还不够豁达的自己。
可她成了妖……
世间匪夷所思之事甚多,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世间某种道理,本为无形之物,却忽然成了精怪妖魔一样。
在见愁看来,这不过是一种选择,既是当时所必须,此刻也并不后悔。
只是,新的问题已经摆在了眼前。
她曾割舍过一次,现在,是舍而杀之,还是留而救之呢?
见愁慢慢将这接着小网的短棍靠在了菩提树旁,在这远处传来海浪涛声的夜晚,慢慢地行去,不知觉间,竟是又走到了白日一尘和尚带他们去烬池的那条路前。
她驻足半晌,一垂眸,笑一声便走了上去。
高大且光滑的山壁下,携裹着灰烬的池水依旧流淌,池中莲花盛开,水面上千形万象照旧幻影一般闪着。
池边,一盏莲灯巍巍。
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它昏黄的光芒,带着几分暖意,将这整个烬池笼罩,竟有一种说不出鹅慈悲与温和。
见愁记得,这是一尘和尚在日落之时点在池边的。
这一切,本没有什么太稀奇的地方,毕竟白日她都已经见过了。
可在走近的那一刻,她才陡然意识到——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无声前行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见愁目带几分惊异地看着那一盏莲灯灯盏之畔。
灯盏内是满满的灯油,中间是暖黄的火焰。
可在那盛着灯油的莲盏边沿,竟然坐了一个两寸许的小人儿!
身子白白,胖乎乎的,脖子上挂了个红肚兜,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特别小,也就跟常人拇指差不多。
此刻坐在那莲盏边,两手盛着边沿,两条腿却悬在外面,半空里晃荡。
几乎就在见愁看清它的瞬间,它便已经察觉,受惊了一般一跃而起。一把就伸出手来,将那比它身子大出好几倍的莲灯死死抱住,同时看向了见愁的方向。
一双激灵的眼睛里,顿时闪过几分惊讶。
“是你啊,诶,不对,不是……”
人很小,声音也特别小,若不仔细根本听不见。
且话说到一半,它便已经从见愁的神态和气息间辨认出了端倪,一下察觉到了不对,嘴巴立刻就张大了一些,恍然了。
“原来是她的现在啊,看着果然好厉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