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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早已过去,天气渐渐变暖,数九严寒也随着春风消弭不见。然而坐在大殿中,司马颖却在发抖,似乎身上冕服都压不住入骨凉意。
王弥逃了。在被朝廷大军围困三个月后,他亲封的大将军、大都督、太尉王弥,带着数万残部逃之夭夭。没了这些兵马,防御立时崩溃,司马越已经率军攻到了华容城外。这小小城墙,如何阻挡大军?
他挡不住了。
阶下,仅剩的几位朝臣,一个个安静的犹如泥胎木偶。是了,又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吗?这些人恨不得把他绑出城去,亲手交给司马越,换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这个“天子”,也只剩这些用处了。
“开城。”过了许久,司马颖终于道。
下面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惊声道:“陛下,只要逃出荆州,或可……”
话没说完,司马颖已经摆了摆宽袖:“你们都退下吧。”
像是从他的面孔上瞧出了什么不吉兆头,下面几人挣扎片刻,便逃也似的散的一干二净。
面对空荡荡的大殿,司马颖呆坐片刻,突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殿中已经没人了,他身后的内侍一愣,突然跪了下来:“陛下!”
“几岁?”司马颖又问了一遍。
“老奴五十有三……”那内侍是司马颖亲信之一,此刻像是知晓对方所想,哽咽的哭出声来。
“五十……可能知天命?”司马颖惨笑一声。他时年二十九岁,哪里还能等得到知天命的岁数?
内侍还想规劝,司马颖那张俊朗的面孔上,已经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罢,总好过落于贼手。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过早他一步。”
这声音中,透着让人脊背生寒的冷意。内侍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司马颖却站起身,径直向着殿中梁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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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帝自绝了?”当城门开启,诸官献降时,司马越就知自家胜了。然而脑中设想的百般羞辱还未用出,就听到了司马颖自缢身亡的消息。
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跟司马颖之间的争斗,持续了三年有余。从当初的邺城之战,到后来的两帝并立,其中凶险难以计量。如今挥霍了三万兵士的性命,终于攻下坚城,除去了这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却没法亲眼见见这个手下败将,怎能不让人扼腕?
不过失落只是一瞬,司马越立刻追问道:“伪帝可留下了子嗣?”
“几位皇子也引鸩而亡。”
听到这样的答案,司马越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如此也好。再怎么犯上作乱,他也是武帝的亲生儿子,由自己动手,未免落人口实。现在一家人畏罪自杀,岂不省事?
“好!犒赏三军,班师回朝!”心中再无忧虑,司马越朗声道。
没有人,能同他争夺宰辅之位了。下来只要扫清贼寇胡虏,他便能坐稳这江山。可是志得意满之余,脑中还有一个小小尖刺,隐隐生痛。洛阳城中的小皇帝,越发肆意妄为了,是个隐患。现在动手,还些仓促,要什么除掉他,才最为恰当呢?
权势就如冬衣,一旦裹在身上,就无法脱去。唯有拔掉那些针芒,才能活的安稳。司马越怎会不知其中轻重?
然而想是如此想,大军回返走到一半,就改了方向。只因之前逃出荆州的王弥,裹挟五万乱兵,扫荡了豫州。迫于无奈,司马越领兵驻进许昌,命苟晞平乱。只是苟晞再怎么用兵如神,领的也是一支打了半年仗的疲兵。面对穷凶极恶,人数又颇为不少的王弥部,只能勉力防守。两军就这么在豫州境内,僵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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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兵马已经准备妥当,要攻信都吗?”
石勒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举目看向帐外。寒冬已然过去,田间枝头也有了些微绿意。他们非但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还把原先的五千兵马扩大到了三万之众。冬春之交,不是打仗的时候,但是打起仗来,反而更容易收兵买马。只因石勒收拢的,都是些流民匪寇,甚至攻下城池,还能从城中招募义军。
对于贫苦百姓而言,一直到夏收之前,都是难捱的鬼门关,青黄不接,极易死人。再碰上兵祸,除了投贼还能如何?更何况石勒的大军每每入城,都是杀官开仓,带不走的粮草,直接分与百姓。这样的小恩小惠,足以让青壮头脑发热,就连他羯胡的身份都不顾了,前来投军。
如此一来二去,这支队伍反而越打越大,若是能攻下信都这个冀州治所,说不定还要平添数万人马!
当初狼狈不堪逃出魏郡,哪能想到今日?在见过并州兵马的可怕之后,冀州这些守城的晋军,更显疲弱。欲|望就像春日野草,迎风狂长。如今石勒所率之兵,竟然比汲桑那时还要多上几倍。一声大将军,当之无愧!
不过他并不满足这样的功绩。打下了冀州之后,还是当投靠匈奴才行。有了官身地位,再来征战,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夺粮造反了。那些守城将官也许会投汉国将军,却不会对流寇加以颜色。
他已经听说了,邺城那个都督,也是羯人出身。凭什么他就能封侯拜相,而自己只能带着群泥腿子抢夺粮草?旁人能做到的,他自然也能!
“将军?”见石勒不答,那属下不由紧张问道,“信都可有不妥之处?”
石勒冷哼一声:“哪有不妥?组织兵马,即刻攻城!”
不能再拖了。若是攻下冀州,杀了刺史,他这功劳,可比当日打邺城还要大上数倍。还怕换不来汉国招抚吗?至于那群并州兵,早晚还有一战。下次,他定要分出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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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杀!杀!”
邺城外的兵营中,杀声震天。这些入伍新兵,已经练了三月有余,每日都是列阵操练,片刻不得歇息。然而这样的操劳,并未让他们生出倦怠之心,反而各个练得起劲。只因这军中,有促人拼命的盼头!
他们大多出身兵户,任是哪路将军来,都要强取人丁。莫说是青壮,就是老人孩童都有可能掠入军中。从军之后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兼任劳役,说不定主将一声令下,就填了城沟。当兵,真不如当个流民!因此就连兵户,也多有逃亡,实在逃不掉了,也不会尽心打仗。十有八|九是一冲就散,早早当个溃兵。
但是奕将军麾下,全不是这副模样。早在征兵之时,就有安家费发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多斗米就能救活一家老小,谁不心动?入了伍,一应吃喝,都有军中提供。若是好好练兵,有些胆气才干,说不定还能提拔成伍长,带领数名兵士。
而练兵,说到底也是为了保住性命。那些将官说的清楚明白,各个也都跟小兵一起操练,从未懈怠。没有克扣粮饷,没有欺辱折磨,看着这些跟自家一样,出身贫微的将官,谁不心动?若是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勋,是不是也能同他们一样,领俸禄,置田宅,加官进爵?对于这些困苦了半生,寻不到希望的苦命人而言,实在是件极为可期的事情。
因此,就算营中再怎么苦累,也没人退却。相反,各个都盼着能早日上阵。
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不少正在操练的兵士忍不住扭头去看,马上被校官责罚,不敢分心。不过众人心中都知晓,这是奕将军回来了!广平的乱军,已经扫平了吗?
“奕将军,这次又剿了一支匪军,实在劳苦功高啊!”王屏满面带笑,欢喜赞道。
虽然广平郡不在魏郡范畴,但是终归属于奕延统辖。而且那里毗邻冀州,兵祸闹的厉害,能平定下来,对于魏郡也大大有利。
现在王屏已经相当熟悉面前这人了,知道奕延虽然面冷,但是对于功利还是颇为渴求的。粮草一事上,也毫不手软。练的新兵只有六千,粮草却足足讨去一万有余。这空饷吃的可着实不少!
不过在奕延展现实力之后,王屏反而安下心来。粮草嘛,除了他魏郡,其他平定的郡县难道不供应吗?打得仗越多,他肩上的压力反倒越小,实在是越过越轻松。
面对这样讨好的笑容,奕延面上没有什么喜色,反而皱眉道:“听闻冀州乱军,开始攻打信都了?”
王屏脸上笑容一僵,他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这话也不能不答,他干笑一声:“确有此事。据说丁刺史已经出兵,不知能否击退乱军……”
“信都失守,冀州危矣。必须要救!”奕延如今已经建立了威望,倒也不用跟王屏过多客气。
听到这话,王屏拉下了脸来:“奕将军,此事不妥啊。河北兵本就不多,再救他州,岂不乱了自家首尾?冀州的丁刺史和冯都尉都是老于战事之人,区区贼匪,哪能奈何?”
“若是守不住呢?”奕延反问道。
“这……”
王屏还想说什么,奕延已经摆了摆手:“府君不知兵事,若是信都失守,那群乱兵说不定会窜到司州,再次为祸河北。邺城已经被攻破一回,连东燕王都惨死荒野,府君难道忘了吗?”
这话的含义太可怕了,王屏头上不由冒出些冷汗。是啊,当初一万兵乱兵,就打得邺城无还手之力。若是多来几万呢?他要弃城而逃,还是以身殉国?
咽了口唾沫,王屏艰难道:“就算如此,也要看看丁刺史的应对。冒然出兵,总是不妥……”
奕延这次倒是没有反驳,只是简单道:“还请府君早作准备。”
好的不灵坏的灵,半个月后,冀州传来了消息。西部都尉冯冲战死沙场,信都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