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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刚升起,太守府外便传来了人声。有人乘车,有人驰马,亦有人徒步而行,渐渐在府邸之外围聚了起来。不过他们环绕的并不是太守府的正门,而是位于太守府西临的一座崭新建筑。
自去岁庠序重开之后,前来上党进学的学子就多了起来。原本太守府后院那点地方,也越来越不敷用。最后梁峰决定重新修建一座郡学,供学子们就读。对于财政和人力都十分紧张的上党而言,建校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花了一冬时间,这座毗邻太守府的学馆才算落成。
如今开馆,自然引得无数人前来拜礼。这可是郡内的文教盛事,梁峰怎会怠慢?
并未摆出太守派头,梁峰如同其他谦恭学子一般,早早就来到了郡学门前。当看到那个耄耋老者缓缓步下了牛车,他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对方:“崔公当心足下。有崔公亲临,今日开馆方称得上圆满。”
来者,正是崔游。似乎因出行耗尽了气力,老者淡淡道:“府君过谦,上党兴学,才是老朽所愿。”
因为有姜达的贴心照顾,崔游之前的病症也渐渐好转。虽然九十高龄,但是神思依旧清明,梁峰也时不时前往崔府,听一听老人的教诲。如今郡学落成,自然要请出这位大儒,来为学馆坐镇。
对于这个请求,崔游并未推拒。于是在坚辞了刘渊给出的三公之位后,这位老人成为了上党的新任郡学博士。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甚至还不如早年晋武帝的征辟,然而他毕竟是应下了。只是这一条,就为郡学增添了无数荣光。
被梁峰小心搀扶着,崔游颤颤巍巍走到了郡学大门前,几位学院讲师也齐齐迎了出来。为首一个面容清瞿,风姿卓然的中年人,正是文学祭酒范隆。他俯身一揖:“见过梁太守。崔博士,还请里面上座。”
身为并州雁门人,范隆自幼好学修谨,博通经籍,无所不览,更有《春秋三传》,《三礼吉凶宗纪》等著作。不过天下乱了十数年,他一直隐居在乡中,昼耕夜读,并不出仕应征。也是听说了上党这个新建的藏书馆,才游历至此。一个爱书好学之人,到了这样的地方,哪还能控制得住?最终还是被梁峰委任,成了上党学官。
当然,这也不无崔游出任博士,带来的影响。数十年大儒的名声,就是比其他东西好使。
在他身边,还有其他几位新任学官。并州已经十数年未曾有州郡学院,更勿论在这个匈奴作乱的危机时刻。突然崛起的上党庠序,和它的藏书馆一样,让不少士人看到了希望。文教复兴乃是一地兴旺的基础,而在中正官都已逃离的情况下,通过郡学出仕,也是一个让人无法放弃的诱惑。重重叠加,方才就有了今日局面。
互相见礼之后,郡学正门终于敞开。五十几名学子随着师长的脚步,恭恭敬敬踏入了这栋新学馆,在祭酒的带领下进行入学仪式。
此时进学,并没有祭拜孔圣的仪式。曹魏尊法家,重刑名,本就压迫儒家的地位。到了晋朝,又是个兴玄谈,崇老庄的时代,儒学更是进一步萎缩。这时代孔子地位还未曾神话,孔家二十二代孙被朝廷封为奉圣亭候,别提后世的衍圣公,甚至都不如汉代的褒成侯来的尊崇。
因此这些学子们,也只是规规矩矩在范祭酒的引导下正衣冠,献束脩,拜师成礼。
和其他郡学不同,上党庠序分出的科目更多。非但有传统的五经,还有玄学、算学、医学和乐学,同时还教授学子们骑射六艺。麻雀虽小,却颇有五脏俱全的意思。看着廊下恭敬行礼的五十几名学子,梁峰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在这时候建立郡学,除了招揽人才之外,也未尝没有安定人心的意思。日食带来的负面影响,颇让上党诸方士族不安。一个贤明的府君自然不差,但是一个能够屡屡引动天地异变的佛子?有些人心底出现些想法,也不足为奇。
但是郡学的开张,冲淡了这种不安。世家不愁教育,但是对于更多小士族和庶族而言,这才是他们能够晋升的唯一通道。教育兴盛,就是社会发展的最大依仗。因此当那个不出世的崔老先生接任郡学博士,当这个新建立的学府开张挂牌,浮于表面的骚动,立刻缓和了下来。
梁峰有时候不禁想,崔大儒是否也清楚这一点,才会屈尊任了这个博士?不过能够得到郡学上下的支持,还是让他心头大定。就算司马氏有所猜忌,短时间内也不会影响上党的发展。若是上党自身乱了,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观礼完毕后,便是会客交际。只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个故人来到了面前。只见薛仁带着一个人,笑着迎了上来:“未曾想如此时节,府君也能大办庠序。这次我来,正是要为府君引荐贤良。”
作为梁府白瓷的最大经销商,薛仁跟梁峰的关系算得上密切。瞧见他那副模样,再看他身旁昂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梁峰微微一笑:“梧桐刚起,便落凤凰。也是吾之幸事,不知来着何贤?”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道:“在下裴季恒,观《九章》之‘重差’,心有所好,特来拜会刘氏门生。”
看他那副倨傲模样,再加上薛仁有意无意的谦卑表现,梁峰哪里不知这位裴公子的身份?怕也是河东裴氏的子弟。梁峰一笑,还礼道:“我也曾与裴中散相交,深知裴氏广博。注疏之《九章算术》能得裴郎所喜,实乃我之幸事!刘、李两位助教如今正在郡学之中,自当为裴郎引荐。”
听到这妥帖无比的答话,裴若那张俊脸上才带出些笑容:“烦劳府君。”
这就是身份带来的便利了,河东裴氏是不亚于太原王氏的豪门,就算裴若不过白身,面对梁峰这个太守也不会太客套。不过来这么个高逼格的数学爱好者,梁峰倒不以为忤。要知道这时代科学是种贵族娱乐,一个喜爱“重差”的高门子弟,他无论如何也要笑脸相迎的。
李欣这家伙不靠谱,但是他的师兄刘俭为人处世还是靠得住的。加之在郡学教了这么长时间数算,待人也成熟了许多。只是一见裴若,三人就聊了起来。
这时薛仁才附耳道:“裴六郎最喜地理。裴公所创‘制图六体’,他尽数学了去。也是看了刊印的《九章算术》,方才想到郡学看看。”
梁峰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裴公正是指已故的司空裴秀,这位位列三司的能臣,也是一位地理学的大行家,曾绘制了当世最精确的地图《禹贡地域图》。“制图六体”就是指绘制地图的六种原则,包括分率(比例尺)、准望(方位)、道里(距离)、高下(地势起伏)、方邪(倾斜角度)、迂直(河流、道路的曲直)。除经纬线和地球投影外,现代地图学上应考虑的要素,他几乎全提了出来。这样一个地图学的祖宗,碰上同为地图学祖宗的刘徽和九章重差,简直是要起化学反应的!
神色不由又舒缓几分,梁峰和颜悦色跟在三人旁,又说了几句。见对方聊得投契,完全忘了自己这个太守,他也不懊恼,笑着告退。光是能让河东裴来到郡学,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至于能不能留住人,还要看李欣两人的本事。
薛仁本质是个商人,何等乖觉,哪能看不出梁峰的心情?出了小院,他才笑道:“府君此次可是收了不少良材,上党怕是要自此兴盛了。”
郡学还是其次,能一力击退匈奴大军,才是薛仁最在意的事情。如今匈奴位于司州境内的左部和南部出现了一些异动,不知是不是要攻打河东。他的根子可是依附在河东裴氏身上,此时不做文章,更待何时?
梁峰却不接这话,只是道:“离乱之际,才更重人才。也亏得薛郎引荐,才能引此等逸才来到上党。”
薛仁还是能看得出,梁峰开心的不是裴氏这个名头,而是实实在在的才能。只不过数算地理都是杂学,不太被人重视,他才好拐裴若来上党。若真是裴氏的嫡脉经学传人,他恐怕见都没资格见呢。
微微一笑,薛仁道:“府君一心国事,着实让人钦佩。不过家事之上,也当重视才好。我观容小公子年方七岁,就进学崇文馆,辛苦异常。怕是家中无人教导。府君真该寻个新妇,略略分忧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借机来做媒的,而且推销的恐怕不是自家的,就是亲戚家的闺女。这是撞哪门子桃花运了?梁峰眉峰一挑:“薛郎所言甚是,王中正前些日子,也与我谈及此事。”
薛仁一噎,差点没憋出个好歹。王汶也跟梁峰提过亲事的问题?难不成要嫁女给这位梁府君?!薛仁可是尝过不少嫁女的好处,如今看到这么个新兴的势力,自然不肯放过。这才费尽心思拉来了裴若。谁曾想,太原王氏竟然赶在了前面!这还让人怎么说?难不成指望人家放弃王氏女,娶自家女儿?!
干笑两声,薛仁只得道:“不愧是王中正。府君有考虑此事,我就放心了。”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却也不说破,哈哈一笑,把这事绕了过去。又闲谈了几句,薛仁便不再纠缠,起身告辞。
乘了牛车回到家中,还没落座,内间就传来悦耳女声,一个身穿华服的贵妇快步走了出来,开口便问:“夫君,可说动了梁太守?”
“别提了!”薛仁丧气的挥了挥手,“据说王中正要给府君安排亲事。五娘怕是没有机会了。”
“太原王氏也要嫁女?!”薛夫人听到这话,不由柳眉倒竖,“这梁子熙,倒也能攀附!不过如此,五娘才更要嫁啊!哪怕是为妾,也值得一试!”
“哪是这个道理?”薛仁哼了一声,“若是娶了王氏女,但凡善妒一些,五娘就没有好日子过。难不成梁太守会为了五娘,得罪一个王氏贵女?”
这就是身份上的藩篱。有晋一朝,妒妇极多,正是因为士大夫联姻的多是高门贵女。若是身份相当,还能勉强平衡。碰上妻族强大的,根本没法蓄伎纳妾。梁峰别的不说,容貌如此出众,难道有谁家女郎舍得拱手让出吗?
“夫君此言差矣。如今梁太守不还没娶吗?使些手段,未必不成。只要进了梁府,难不成还能被王氏女赶出来吗?”
“嗯?”薛仁没有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自家妻子。
薛夫人涂着脂膏的红唇微微挑起,伏在了丈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