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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是在梦境中的。
悠久的、长长的、飘渺虚幻却犹如真实的梦。
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孤身一人走在午后的宫殿里面,豪华空荡的大殿静悄安详,灿烂的阳光斜照而进,像是泼进来的金色的水投在了大理石上闪闪发光,她毫无目标地走在四处晃荡,像是幽灵一样穿越过大厅石柱。身后拖曳的裙摆太长,她寻找着侍女或随从叫他们帮她提起来,却又记起身边毫无一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空挡寂寥的安静沉默?
自她有记忆起,月桂女神宫总是热闹的。在白色城堡坠落之后更甚,富人和贵族们年年都从北陆的四处赶来参加各种舞会和活动,好在父母亲前露面并且受到青睐,并获得被邀请到宫中居住的荣耀,虽然这意味着一笔巨大的花销而居住之处往往不比他们自己的别墅或庄园舒适,但他们总是因此而沾沾自喜。
于是宫里从不乏妆容精致服装华丽的贵夫人和千金、甚至男人们也涂上粉妆穿上了时髦的衣服,他们在长长的走廊中谈话,在翠绿的草坪里散步,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起舞。
自她有记忆,在宫殿的每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音乐,父亲喜欢欢乐活泼的旋律,他最喜欢的’月桂女神胜利之歌’,是最受欢迎的,上至公爵亲王,下至马夫侍女都会哼上几句。在盛夏的夜晚,晚餐被摆在庭院之中,所有人都随着这首曲子的节奏赤脚在草坪上跳舞到清晨;到最后大家总是醉了,小姐们娇笑着在花丛之中卧睡,贵妇人们和情人躲避到树林里去幽会,而骑士们则是在水池中打斗起来。
她总是笑着入梦的,枕着柔软而略带酒香的枕头沉沉入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时又要准备新的盛装准备出席晚上的宴会。
这样一复一日的狂欢和快乐呵,她的青春比吟游诗人所唱诵的歌谣还要让人向往,是泼在风里面的花瓣,拼凑起来的回忆碎片都是昂贵的裙子、甜美的好酒、千金们的娇笑声、和在大厅里起舞旋转时的迷醉灯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这种让人不安的寂寥安静和沉默?她彷徨地走过了无人的庭院四处张望,寻找着穿着闪亮铠甲的侍卫们、总是忙碌地穿梭在四处的侍女、还有那些似乎无处不在的小丑和流浪诗人,他们总是时不时的窜出来,嬉皮笑脸地说着无聊的笑话,期盼着赏金和小费;但谁都不在了,四处除了被风拂动的窗帘、还有斑驳投下的树叶影子,并没有任何身影。
她忽然惊恐地害怕起来了。是的。他们都不在了,父王和母后死去,所以这些人都迅速地离开了。他们再也得不到任何金钱和权利,所有的利益都随着父母而逝去,像是风吹过的灰尘一样,飘零在风中再也不见踪迹。所以他们都撤退离开,但是没有人通知她,他们在连夜之间拔根而起,像是蝗虫一样卷过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一旦被视为毫无用处的就被留下。就如她一样,被抛弃在这个精致美丽的空壳宫殿里。
她惊慌地叫了起来。
锐利凄厉的尖叫声透彻过了宫殿的每个角落,仍然摆着迎接宾客的白布长桌和精致餐具的微笑大厅、垂挂着旗帜的待客前殿、百花绽放而芬芳清香的大庭院、浮动着粼粼光波的大喷泉、还有竖立在宫殿周围的四座高塔,但没有人回答。
“殿下,殿下?”侍女的手指在她面前挥动:“您不舒服吗?”
她闭了闭眼睛抬起头来,让头脑中的晕眩散去,看着跪蹲在面前的美丽女子。
她很面熟,貌似是劳伦斯送来的贴身服侍的人,长得甜美而动人,她的胸挤在紧缩的领口上,肌肤柔凝丝滑,像是两瓣刚刚绽放开在湖水上的月合花瓣,她正望着自己,盈盈的眼光带着浅笑。她记得镜子中的自己甚至比眼前的女子漂亮一千百遍,但现在她的脸颊应该已经腐烂。“你真漂亮。”维多利亚开了口说道,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及殿下的百分之一。”露妲垂下头柔顺地应道:“殿下是亚达噶皇城的晨曦之光,我连您的万分之一都无法比拟。”
这不是废话吗?“你叫什么名字?”她发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桌上那面有着锡金浮雕的巨大镜子被黑色的天鹅绒布遮盖起来了。
身后另有两位侍女正在为她梳着长发,火焰般的波浪在日光下霞光般的熠熠生辉,和母后的头发一样,有着太阳一样的燃烧夺目光芒。
是的,的确没有我的美的万分之一,但是你的脸没有任何疤痕。
她用手托住了侍女的下巴,仔细地查看她无瑕肌肤上的每个细致毛孔。或许我该用马蹄铁在你的脸颊上各烙下一个印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曾被劳伦斯骑过。你以为在我面前这般柔顺就可以欺骗过我吗?她盯着她水蛇般的腰身和比处女更有曲线的臀部,愚蠢的侍女,你只是被他用过的母马,我才是他心中的月桂花。她想要发火,但觉得四肢在水中漂浮,仿佛并不属于自己而难以控制。
“露妲。”那女子垂下目光,似是不敢与她对视:“露妲·斯芬,公主,殿下最忠诚的服侍者。”
“你手上端着的是什么?”她发现侍女手上捧着两个漂亮的木盒子,边缘镀金并且刻画着花纹,有翩翩如真的翡翠绿叶子和红玛瑙和金狮眼的花瓣。
“是刚刚古德贝格伯爵遣人送来的礼物。”露妲笑答道,在公主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盖:“从伯爵的家乡雅鹿山谷中要来的药膏,由月盏花瓣、血泪草、蜂蜜、百合花及荷梗制作而成的药,有治愈伤疤淡化伤痕的效果,同时也会吸缩细致肌肤和修护毛孔的细嫩,是古德贝格家族的夫人们一直使用的美容药膏。”她双手奉上:“每日早晨及夜晚在用温水洗脸之后轻轻摩擦,不到三月就可以见到明显的效果。”
“劳伦斯送来的?”后面那长长的一串解释她都没听进去,维多利亚只是恍惚地问道:“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他的家乡在什么地方?她记得母后曾经说过,他们来自同一个西方的山谷,但头脑太沉重晕眩了,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么美丽珍贵的礼物,会不会也是梦?她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时候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不是。”侍女摇摇头:“是伯爵从山谷中取来到此来送给公主的,大人说还有很多,请公主先用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各位医师们已经检查过,都说这是治愈殿下的良药。”她不敢把‘脸上的疤痕’这句话说出来因此模糊带过,前段时间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当天就被鞭子打成了一团血肉。
“他特地返回雅鹿山谷取来给我?”公主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但那可怕的血痕却使她的脸看起来丑陋而恐怖。
是他遣人返回去拿药单然后让人在皇城里把它炼出的,但露妲不会笨到把这点小小的误会澄清,她低下头沉默地微笑,始终保持这礼貌又恭谨的表情。
“另外那盒是什么?”维多利亚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逸,似乎是在做梦而虚浮呢喃着睡眠中的话。
“是面具,殿下。”她把盒中的东西递给她看:“伯爵大人说,那……印记是仇恨和狠毒的存在,与其给世人看背叛者的成功,不如遮盖住她的胜利,反而让众人看到您不曾被打败的勇气和美丽。”
去你的,这鬼话你也相信?
维多利亚抿了抿嘴,拿起了盒子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很小很薄的银质面具,轻巧而精致,托在手掌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比纸厚不了多少,就像那些往日她用来美容的纱布,她把它们浸入花瓣和水果之中,再轻轻放在脸上敷着,拿下来的时候皮肤便变得光滑柔嫩。但这张面具无论戴上或脱下几次,肌肤再也不复昔日的娇嫩。
她看着眼前的这块银质东西,指尖有点颤抖,带上它就是承认了脸上的痕迹永远不会消失,她会永远被困在毁容的噩梦中。
身边的露妲看着她,淡淡地微笑着鼓励着她。
你笑什么,看到地位比你贵重的我脸上有这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很得意?
维多利亚把冰凉的银质贴在了脸颊上,坚硬的冰冷触碰着还未愈合的伤口,她心中颤栗,那天晚上因为宿醉而没有感到的疼痛,当刀刃划过皮肤的时候是否就是这样寒冷如银针的感觉?
她微微睁开了眼,一手扯下了镜子上的天鹅绒幕布,引起身后侍女们一阵惊呼,她们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在地颤颤发抖。
镜面光滑,反映出一名少女,波浪红发如火如焰,犹如黄昏里最后一抹燃烧的火光,微启的双唇严重干燥而泛白,细碎的嘴反翘成疤;她竟然有了黑眼圈……维多利亚伸手去摸了摸镜子上的自己,指尖划过凹下的眼袋,和因为过度哭泣而青肿鼓起的眼睛,下面一圈紫黑,像是好几天没合眼的样子,而她湛蓝淡紫的眼眸,也被浮起的眼皮给遮盖住,没有了平时飞扬得意的璀璨光芒。
但除了过于憔悴的脸容,并没有别的让人吃惊或不堪的地方。那张面具非常的小,正好贴在了她的伤疤之上,精致小巧的银色覆盖了那丑恶的词语,像是往日在盛夏狂欢时参加的化装舞会,脸上被金银粉点缀着奇妆,或戴着光彩夺目而翠绕珠围的面饰。
她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脸,不知道是哪位心灵手巧的艺术师千锤百炼而雕琢出来的奇品,仿佛天生就长在脸上一般的自然。
“这是谁做的?”她脱下了它,却在那一霎觉得自己脱下了全身的衣服。
这一系列的轻微举动已经让她疲劳不已,但她不能倒下。
我总得走出这个房间出去看看,她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