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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是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人,脸上的悲戚,六分是发自内心,四分就是为试探“沈贵妃的人”也即如斯。所以,宋嬷嬷脸上的震惊,怎会逃过她的法眼。心里嘀咕着宋嬷嬷为什么会露出这副神色,就靠在花团锦簇的褥垫上假寐。
如斯恰也将宋嬷嬷眼里的震惊看了心里,绞尽脑汁地一想,看宋嬷嬷匍匐在地上,就想到自己脚上的青芷霜膏,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去想那二殿下傅韶琏究竟有什么法子脱身……忽然瞧见眼前冒出一片掩映在蓊蔚洇润之气中的亭台楼阁,知道已经进了行宫,忙不动声色地拿开太后的手,随着宋嬷嬷跪在凤辇上。
凤辇外,天元帝脸色晦暗地走了过来,声音发涩地说:“母后先去更衣休息一会……待人将韶琏收拾妥当了,再去看。”
太后听出天元帝的意思,想着这大热的天,傅韶琏一直在水里泡着,定是一副面目全非的恐怖相。又想知道宋嬷嬷方才那神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点头应下,对如斯说:“四姑娘也去换一身衣裳,再来陪我说话吧。”
如斯心里忐忑地应下,瞧太后扶着天元帝的手下了凤辇,就领着宋嬷嬷进了一所轩阔壮丽的宫殿,待天元帝安慰着豫亲王走了,忙向凤辇下看,不见二殿下在,心里略有些着急。
那边厢,太后随着宋嬷嬷进了宫殿,依旧不敢用那万金油,但又巴不得脑筋清楚,好理清楚眼前的局面,就叫挨着她十分近的宋嬷嬷用了,只闻着宋嬷嬷身上味道。
“你方才为什么那样看沈四姑娘?”
宋嬷嬷一脸煞白,捂着嘴在太后耳边说:“娘娘,那沈四姑娘,是二殿下的人!”
太后不信,红着眼睛说:“你也太分不清轻重,这会子还来逗我。那四姑娘跟上跟沈贵妃都姓一个沈字!先前又是那沈贵妃一定要抬举沈家女儿,先是弄出个沈氏二婵娟;后是引着皇帝向沈家去……若沈四姑娘不是沈贵妃的人,就算是我老糊涂了。”
宋嬷嬷不敢说太后糊涂,先引着太后在榻上坐下喝了一杯茶水,才细细地说:“娘娘有些事不知道。沈贵妃也在四姑娘手上吃了几次亏!”
“哦?”太后见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就嗅着万金油气息,叫宋嬷嬷说。
宋嬷嬷这会子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沈贵妃领着今上进沈家时,就因为四姑娘将自己的冰倩纱让给三姑娘穿,三姑娘又婉拒今上美意,今上疑心沈贵妃办事不利,连给他挑个侍寝的小姑娘都办不好,就先埋怨上沈贵妃;等到今上进了园子里,听说沈贵妃叫四姑娘去采兰花,四姑娘偏从台阶上滚下来,又疑心沈贵妃小肚鸡肠,要整治四姑娘,就罚了沈贵妃亲自去采兰花。有了这两件事,才有后来沈家三姑娘出事,今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沈贵妃的事。”
“冰倩纱,皇后也搅合在里头?”太后皱了眉头,原当沈如斯是板上钉钉的沈贵妃的人,如今听宋嬷嬷一说,又不像;再多疑地想起在沈家时,沈贵妃闻见沈如斯身上气息的神色,心里也有两分明白冤枉了沈贵妃。
宋嬷嬷赶紧地说:“这就冤枉了皇后娘娘,旁的不说,那冰倩纱数目有限,不在沈贵妃手上,就在皇后手上。皇后再单纯,也不至于用这粗浅手段给沈贵妃下绊子。更要紧的是,”声音忍不住一沉,“那四姑娘身上,有二殿下身上的青芷香气。”
宫里的尊贵人,哪一个不要弄出一样两样,只有自己独有的东西,这东西里,香气也是一种。大殿下身上是清葛,三殿下身上是玉蕗藤,四殿下身上是紫芸,豫亲王世子身上是金登草,只有那二殿下身上是青芷。
“……四姑娘是二殿下的人……”太后喃喃着,心想难怪她刚才听沈如斯开口将话往傅韶珺身上引,就觉得不对劲,原来这沈如斯竟然是傅韶琰的人!“莫非,当真是韶琰下的手?所以,他才煞费心机地,安排了那沈四姑娘,将嫌疑往老三身上引?”
宋嬷嬷也是人精,太后拢共就那么五个孙子,已经没了一个,再少了谁都是罪过,于是先还将太后不知道的话,说给太后听;听太后越发地怀疑二殿下,反倒谨慎地劝说道:“太后,也不能就肯定是二殿下,兴许连二殿下都是被人陷害的呢。”
太后眼皮子乱跳,喉咙里连连咽着口水,须臾,又雷厉风行地说:“哀家就听不得那些兴许、大概的话。那四姑娘在哪里换的衣裳?等她换了衣裳,你支开旁人,引着四姑娘跟二殿下见面。我倒要看看,这四姑娘究竟是不是二殿下安插下来的。”若是,傅韶琰的嫌疑,就确凿了。
宋嬷嬷垂手答应着,试探一句:“若果然是二殿下……娘娘当真要刮骨疗毒?”
太后冷笑道:“不能为了他一个,带累了其他四个!”见自己话里,竟是还当傅韶琏平安无恙,还将他算了进去,又止不住地掉眼泪;想到再去掉一个傅韶琰,孙子就只剩下三个,一时又止住眼泪。
宋嬷嬷试探出太后心意,忙赶着向外去,找了个年纪小的叫人不轻易防范的小丫头去领沈如斯路过那离着莲塘不远的水榭去。
之所以挑上那水榭,是因想着离着莲塘近,若果然是二殿下下手,触景生情,他脸上必定会露出一丝痕迹;且太后就当真去那离着水榭不远的莲塘,也能不叫傅韶琰、沈如斯疑心。
那小丫头难得听德高望重的宋嬷嬷指派一会,赶紧地答应下来,脚步轻快地向那偏殿走,因沈家如今还是白身,就也没多少恭敬顾忌,跳进门槛,就笑嘻嘻地说:“四姑娘,太后娘娘要去看世子爷了,嬷嬷说,恐怕太后娘娘再厥过去,叫你陪着呢。”
如斯此时已经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发,倒是还没换衣裳,见这小丫头笑嘻嘻的,就好意提醒说:“这会子豫亲王世子出事,人人如丧考妣,你反倒笑。”
那才五六岁的小丫头忙收敛了神色。
如斯看她年纪小、也不懂规矩,就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好奇地问:“你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吗?”
小丫头娇憨地笑道:“我才不是宫里出来的,是圣驾向山东来时,太后一时有了微服私访的心思,叫今上领着她去茶楼里听人说书。恰我在那,太后见我小小年纪就在茶楼里当差,又笑嘻嘻地很喜庆,就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走,我看太后气度不凡,猜着是个大户人家的活菩萨老祖宗,就说愿意。”
如斯心想,难怪尹公公要她扮出可怜相来,原来太后一向行事如此,忽然眼前飘过一片依依杨柳,杨柳下后便是满眼碧绿荷叶、火红莲花的莲塘。正因傅韶琏就沉在莲塘心思复杂,忽地听见一声“莺儿”,就瞧见那小丫头不沉稳地随着个年长的宫女去了。
这小丫头果然还不知道宫里的轻重,如斯担他人之忧地为那小莺儿的小丫头担心一回,忽地心里一惊,天家无小事,事关太后,宋嬷嬷怎会打发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来?隔着那丝丝垂柳,向莲塘上一望,远远地瞧见一带朱栏板桥上已经站满了人;莲塘对面,虽不是人山人海,但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再向这一带柳堤前看,就见两翼遍插杨柳、前面点了几棵火红月季花的水榭前,有个身穿苍色衣裳的人左右徘徊。
她看过去,那人就也看了过来。
走不走过去?如斯心里想着那人肯定这会子也不敢给她递眼色亦或者下指示,太后也肯定叫了人在边上盯着,在这踟蹰不前,反倒惹人生疑;不如就坦荡荡地走过去,问个万福,就自己向朱栏板桥那去。打定了主意,就当真坦荡荡地走过去,对着那苍色衣裳的人行了礼,“给二殿下请安。”曲着身子,不见有人答应,忍不住抬起头来,见那傅韶琰不知避嫌,反倒看着她笑,眼角瞥向旁边,连连给他递眼色。
“你的性子,当真变了许多。”
如斯眼睫不住地颤,此时此地,不怕傅韶琰看出她的破绽,只怕叫人看出她跟傅韶琰相识。人既然叫傅韶琰弄回了行宫,怕那帮着延家修建行宫的黎家没少出力气。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傅韶琰又问。
如斯纳闷傅韶琰的胆量怎这般大,站直了身子向他望去,见他满眼玩味,压低声音说:“殿下,怕宋嬷嬷闻见我脚上的青芷味道了。”
“那又怎样?给了你,就不怕人闻见。”傅韶琰微微挑眉,抱着臂膀浑然不顾隔岸的人如丧考妣,只管居高临下地看着如斯。
如斯一呆,宫里的阴谋阳谋,难道还要她说给傅韶琰听不成?
“当真没料到,你这样能干,不用我多指点,就叫太后、老三都将矛头放在我身上。”傅韶琰一笑,手一翻,白如细瓷的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缠了红线的白玉镯,“据说,这玉上红霞绛纹,是一对痴情男女的血,千百年前染下的。得之,可与那千百年前殉情的一对男女般,生同寝、死同穴。我给你的扳指呢?你可带在了身上?”
如斯见那白玉镯上红霞层层缠绕,好似万千情思不甘心就此了断一般,抿了抿嘴唇,眼角依旧向周遭瞥去,“殿下,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这里头的轻重……”
傅韶琰望着如斯笑,抬头瞥了一眼天上飞燕,“不将我从九天之上打下来,我怎么能带着地上的你,飞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