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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恰是七月初一。因冯母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去城南凌华寺烧香祈福。那凌华寺有百年历史,是金陵城有名的香火鼎盛之处。
一早,曹福家的便差人备好了马车、香纸等物候着。早饭毕,冯母便带着陈嬷嬷、桂嬷嬷出门去了。原也是要带英莲去的,只她昨夜噩梦惊魂,醒来时脸色依旧不大好,冯母放心不下,便放了她一天假,令她在家中休息。
英莲在门口告了谢,目送冯母走远,才返身慢慢回院中。许真是昨夜受惊过度的缘故,自早上醒来后,她一直头疼,身上乍热乍寒,十分难受。故回房之后,只想好好休息,便直接和衣躺上了床。然她刚睡下不久,就听外面有人唤她:
“九姑娘,九姑娘你在房里吗?”
英莲幽幽转醒,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正好看见曹福家的走进来,因问道:“曹大娘寻我有何事?”
曹福家的道:“刚外面来了个妇人,说是要找你的,可巧我在门口看见了,便带了她进来,如今让她在院中候着呢,不想扰到姑娘休息了。”
英莲笑道:“也不曾休息,只昨夜未曾睡好,躺着养养神罢了。劳累大娘为我传话,我这就出去见她。”
说完,便起身整了衣裳,两人一同出门。
英莲想着应是林六家的,等到院中一看,果然是林刘氏。
两人许久未见,自是十分欢喜,英莲便拉了她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聊天。
才一坐下,英莲便嗔怪道:“嫂嫂好狠心,竟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不想林刘氏闻言,面上却生起几分羞涩,悄悄道:“妹妹莫恼。原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只前几日身上一直不爽,请了大夫才知道竟是有了身子。你林大哥高兴坏了,只让我在家里多歇歇,不肯叫我多出门。”
“真的?太好了!”英莲忙向林刘氏贺喜,又道:“这么大的喜事,嫂子也不叫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若知道,今儿也不会许嫂子来的,若有事我只管找嫂子去便是了。”
林刘氏笑道:“这有什么打紧?只今日我来找你,是你那日托的事情,你林大哥已经都打听清楚了。”
英莲脸上的笑意便沉了,低声问:“怎样?”
林刘氏深深望她一眼,又拉住她一只手握住,却是欲言又止。
英莲隐隐觉得不好,深吸一口气,方道:“我心里有数的,嫂嫂但说无妨。”
如此,林刘氏才缓缓道:“听姑苏来的人说,你被拐后没多久,葫芦庙就着了一场大火,连累你家被烧个精光,你爹娘便投奔到了你外祖家去,后来也不知怎地,你爹听了一个疯道士的话,竟跟着出家了,没再回来。只剩你娘带着两个丫鬟跟着你外祖度日,偏你外祖父封肃视财如命,家里多了几个人用度,自然十分嫌弃,倒是其中一个丫鬟好命,竟被个官爷看上讨了去做妾。如此又过了几年,偏……”
“偏如何了?”英莲抓着林刘氏的手一紧,急道,“有什么嫂嫂只管说,如此这般倒更教我难受。”
“偏你外祖家光景也越来越差,封肃便将脑筋动到你娘身上,先是卖了你娘的丫鬟,后来又迫着你娘改嫁,这等荒唐事你娘哪里会肯,只说守着脸面等你回来,拉拉扯扯僵持了半年,逼得你娘无法,竟投湖自尽了。”
这前半段英莲早已知晓,倒没有什么,只这后面闻见甄氏投湖,忽像有一把刀子插进她胸口,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竟疼得木了。
林刘氏一口气说完,见英莲只怔怔坐着,一声不吭,恐她憋坏了,忙道:“妹子,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你要哭就哭,莫要这般忍着,倒伤了身子。”
英莲只觉浑身发冷,大热的天竟生生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朝她道:“嫂嫂莫要担心,我没什么要紧。只我心里原想的是,若父母还健在,等到来日,说不定还能得个机会接了他们到这里来享一享福,如今看来,竟是不可能了。”
林刘氏忙安慰她:“妹子,你有这份孝心,你爹娘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凡事都讲究个命,你如今能逃脱生天,来这么个好地方,说不定正是你爹娘在天之灵佑的你。对了,那日姑苏来的人还说了,你家乡的人都说你爹出家后得道成仙了,心里很是尊敬呢。”
英莲苦笑:“既如此,也是件好事。只希望,他们二老离了这人世后,也能像我一样,有个好去处,不再受苦了。”
她眼神中尽是悲痛,面上却依旧强颜欢笑,倒让林刘氏看得心酸,流下泪来:“妹子,你莫要这样,倒叫我也跟着难受。生死有命,你又如何能强求?现下你既已没了父母,便更要好好保全自己,也算对得起他们一番养育之恩啊!”
英莲点点头,纵然心如刀绞,眼里却无一滴眼泪,反安慰起林刘氏来:“嫂嫂放心,我都明白。如今你已有身孕,是不能伤心的,赶紧将眼泪擦了。如若你为英莲动了胎气,倒真叫我活不成了!”
“呸呸!”林刘氏忙在她手上打了一下,道,“你呀,如今既进了冯家,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嘴边。以后可一定记着改,不然小心哪天犯了府里的忌讳,可不狠狠罚你?”
英莲依旧只点头,身上却难受得更厉害,竟是双耳轰鸣,头疼欲裂,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向林刘氏道:“嫂嫂,你我多日不见,本该好好留你的,只眼下我难受得紧,怕是不能了。还请嫂嫂先回去,等我好些,再去找你赔不是。”
林刘氏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忙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今儿出门前你林大哥还交代我,怕你受不了,要我交代时仔细些。偏偏我是张笨嘴,也不会说话,害得你难受成这般模样……”
英莲摆摆手,冲她道:“不关嫂子的事,嫂子对我的好,英莲都知道。只我如今身上没有力气,还请嫂嫂扶我进房里去。”
林刘氏忙应了,小心搀了她往上房去。
谁知半路上,英莲竟昏了过去。林刘氏大惊,幸好有两个厨房烧火的婆子迎面走过来,林刘氏忙喊了她们帮忙。那婆子见了英莲的模样,知是病的不轻,赶紧一个过来扶,另一个急急去找曹福家的去了。
等曹福家的进房里来的时候,英莲已昏睡在床上,无半点意识了,也是吓得不轻,忙派了一个婆子去药铺里请大夫,又质问那林刘氏道:“我的好人,这倒是怎么了?明明刚还好好儿的,怎么只陪你一会子,就成了这个模样了?”
林刘氏也是又急又怕,哭道:“竟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方才给妹子讲了几件伤心的事,妹子听了受不住……”
曹福家的叹道:“可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少爷今儿应是在药铺里呢,这会子咱们去请大夫肯定是要惊动了。待会他回来问起,可叫我怎么交代?”
又向林刘氏道:“好嫂嫂,你可千万得留一留。如今九姑娘是我们家少爷心尖上的人,待会回来肯定是要追究的,若此刻放了你走,恐怕不要多少时候又得把你请回来。你便是可怜可怜我,也要等我们少爷回来再走。”
林刘氏少不得答应,只心里想着英莲的嘱咐,害怕出破绽,又担心英莲身体,哭得眼泪不止,竟真可怜了她这带了身子的人。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冯渊便带着王大夫急匆匆赶了回来。进了房里,冯渊见英莲躺在床上毫无生气,顿时心神俱痛,也顾不上别的,只催着王大夫诊脉。
那王大夫也不敢耽误,细细诊了脉,又翻了眼皮看了几下,才向冯渊道:“心悸受惊,又伤心过度,引得体内旧伤复发,才导致这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冯渊脸色铁青:“心悸受惊?伤心过度?”
目光幽幽扫过屋子里一众婆子,厉声道:“九姑娘不舒服,你们院子里这些人都看不见么,先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
屋里这些人除了曹福家的和林刘氏,都只是些粗使婆子,平日里哪里见过这阵势,这会子被冯渊一吼,吓得直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眼下能站出来的也只有曹福家的,只见她弱弱踱上前道:“少爷,这原是我们的错。只这会子您且消消气,好歹让王大夫先治好九姑娘再发落我们不是?”
王大夫见此情状,忙道:“少爷宽心,九姑娘这病看着虽凶险,却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症候。容我先来给她施针,应用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冯渊急道:“那还等什么,快施针吧!”
英莲发着高热,脑子烧得迷迷糊糊,忽然又觉某个神经刺痛难忍,竟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直逼得吐出一大口血来,才幽幽转醒。
朦朦胧胧中,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有一个声音仿若从另一个的世界遥遥传来:“别怕,我在这儿呢。”
那声音真真是心痛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