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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萧宝林仍旧在湮华宫驻留。自从获宠册封之后,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轻松。宫里没有轻松的地方,也没有轻松的人,就连唯一一个和她一起从舞坊里出来的朋友,也……
有些事不提也罢。
文太妃需要一个正常的、冷宫外面的人来打发寂寞,她也需要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来排遣烦闷,于是,在这个远离宫廷喧嚣的地方对坐闲聊,两个人都感到愉悦。
没有香茗,没有点心瓜果,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没有一把不残损的凳子,前面院子里不时还会传来疯癫女人们的歌声和吵闹声,这里不是闲聊的好地方,但是,她们一直谈到了很晚。
据文太妃自己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冷宫了,究竟有多少年,她不记得,反正当今皇帝没有登基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于是她很喜欢听外面的事,无论萧宝林说什么,她都津津有味地听。
萧宝林就把自己怎么进宫,怎么学舞,怎么获宠,又怎么触怒了皇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讲这些,讲完了,感觉非常轻松。
文太妃随口便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暂时没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我,正好避一段,不然一直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眼红我,算计我。这样也好,我松快一阵,有时间过来和您说说话,挺好的。”
“你可不是一个耐得住的人。”文太妃笑着说。
萧宝林笑笑,她自然不会一直忍耐下去,只是,对于刚刚见过一面的文太妃,有些话她也不会和盘托出。看了看外面越发深沉的天色,她说,“说说您吧?您为什么和这里的人都不同,她们或疯或傻,看起来有些比您要年轻许多,可您为什么能这么多年还保持清醒呢?”
“清醒?我看起来很清醒吗?”文太妃轻轻地叹息一声,“人生一梦,哪个醒着,哪个在梦里,谁又说的清呢。如果说你觉得我和别人不同,大约是因为,她们记忆里的怨恨和不甘太多,而我,多是快乐罢了。”
什么快乐有这样大的力量,能让幽居冷宫整日和疯子为伍的人保持清醒?这里破败,脏兮兮,带着异味,饭菜是简陋粗砺的,没有服侍的人,没有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没有琴笛,没有书画,虽在宫廷,其实与世隔绝。到底是什么快乐维持着她正常的生活和神志?
屋里没有点灯,因为蜡烛和灯油不够,冷宫里的夜晚很少会有亮光。文太妃的身影在幽暗中反而耐看一些,因为黑暗掩盖了她的皱纹和疤痕。
她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悦耳:“我进冷宫的时候,是春天,那时候这院里还有一棵桃花树,开了满树的花,我看着挺高兴的。那时候你们的皇帝刚封了郡王,昭临太子的正妃正好生下一个儿子,还有晋和王,瞒着人隐了姓名去参加春闱,中了进士。总之那年春天,宫里挺热闹的。”
昭临太子,晋和王,对萧宝林来说太过遥远模糊的名号。她只知道昭临太子是皇帝的哥哥,当年宫变时被乱箭射死的,至于晋和王……
“是晋王吗?”
“是,他为皇子的时候,郡王的名号是‘晋和’。”
大燕历代的规矩,皇子们封王,顶多是郡王,想晋升亲王,那得等新帝登基大封兄弟的时候。“想不到晋王那么有本事,还能中进士。”
文太妃就笑:“晋和王是很笨的,几个兄弟里最是憨傻,他能中进士,全靠有个好师傅。”
“他师傅是谁?”
“明面上的,自然是给皇子们教书的大学士们,不过他私下里在和府里一个清客学制艺,能上榜,都是拜那人所赐。”
文太妃的语气不经意间变得柔和起来。
萧宝林听着旧事,想起现在。当今皇帝灭掉昭临太子而上位,去年又杀了晋王,将兄弟们全都弄没了,那么如今的几个皇子,最后谁能问鼎大宝?成为新帝的那个人,也会将其他人都除掉吗?她不断想着太子、永安王和长平王的样子,猜测着他们谁能站到最后,也顺带想了一下静妃的十皇子明微。
文太妃的思绪却还停留在当年,有些恍惚地问道:“你们的皇帝登基后封了晋和王,让他远去西北就藩,他如今怎么样了?”
萧宝林心想冷宫可真是和外界隔绝,“晋王去年谋反被赐死了,您不知道吗?”
“什么?谋反?!”文太妃忽地站了起来,碰翻了凳子,“晋王怎么会谋反,他最大的能力也就是仿制几篇八股,没本事更没胆子争皇位,当皇子时都没争过,成了藩王谋哪门子反?”
“……我不知道。”萧宝林怎会明白这种事,更不明白文太妃激动什么。
“他真被赐死了?你不是胡说?”
“是啊,去年襄国侯还进京了,就是为着揭举了晋王的事,不信您去问旁人。”
“那……那他府里别的人呢?也一同被……”文太妃呆了一会,紧紧抓住了萧宝林的胳膊。
萧宝林被抓得很疼,“我那时候还是舞姬,如何知道这等事。”
文太妃的呼吸变得粗重,不断念叨着“怎么会这样”。
萧宝林觉得文太妃一定有段很复杂的过往,身为先帝的女人并且封到了妃位,却被打入冷宫,本身就不寻常,她又这么关心晋王的事情。还有她头上丑陋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呢?
思量间,文太妃突然跪了下去。
“求你帮我打听打听晋王府的其他人是否还活着,可以吗?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你如果肯念着咱们一见如故的情分,而且打听此事也不费劲的话,就帮帮我吧!”
……
皇后这天很忙,一边要想办法打听皇帝为什么给她没脸,一边要照看七侄女进永安王府的事,一边,还要张着眼睛盯住长平王府,看长平王和张六娘到底什么情况,最后,还要思虑将要和六娘作伴的两个贵妾。
宫里也并不消停,因为萧宝林盛宠之下突然被皇帝从春恩殿撵出来,其余妃嫔们的心思便开始活络,跃跃欲试的大有人在,特别是今年新进宫的那几个秀女,仗着年轻貌美,总是往前头窜,这当口更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媛贵嫔,昨晚特意去弘度殿作对,因为皇帝向着陈嫔,皇后不好借此事对媛贵嫔怎样,只让人关注了崇明宫一整天。
所以到了晚上,皇后已经是精疲力尽,洗浴过后就歪在床头歇着。
听前往永安王府的嬷嬷来禀,说六小姐出嫁一切顺利,已经和夫君进了新房,宋王妃和穆侧妃待她都很客气,皇后略略放了心。
然后是敬事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皇帝今晚没叫侍寝的人,独自在勤政殿处理事情,皇后就让人送一碗鲫鱼汤过去给其补身子。一面开始琢磨皇帝为什么今晚没翻牌子,是忙?是累?还是因为昨晚的萧宝林?
也不知昨夜到底是因为什么把萧宝林撵出来的。
思虑间下人来报,说萧宝林在西北边晃荡了一天才回来,似乎是去了冷宫。皇后就笑:“她迫不及待想去了么?”
等再看一阵,若是皇帝真的恼了她不再给予宠爱,皇后倒是不介意将她送进去。她爱打络子,就去冷宫里打好了。
正琢磨着萧宝林的事情,秋葵进了殿,脸色不大好。“娘娘。”一进来就将屋里其他的服侍遣走了。
“什么事?”
秋葵凑上来低声:“香缕死了。”
皇后脸一沉,“什么时候?”
“昨晚……”
皇后就飞了一个眼刀。昨晚的事竟然现在才报上来,这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秋葵低头,“连荣他们也不知生死,所以消息递不出来。”
皇后脸色顿时铁青。长平王府闹刺客,死的人里头好几个都是她安排过去的,往来传递消息本就不方便了,这下连荣几个也闹了个生死不知,她就不信事情有这么巧,刺客偏挑她的人杀。
明明就是长平王在跟她作对!
“既然消息递不出来,你怎么知道香缕死了?”
“……是,是七王爷打发人来告诉的。”
皇后一愣,作对还要明着来吗?杀了她的人,再堂而皇之地上门来挑衅,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入阁听政才多久,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去!让陈嫔跟前的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让她把昨晚没做的事做了!本宫这次要是还让他横行,凤椅真就交出去!”
皇后掀被起身,趿上鞋子就在屋里来回乱走,这是真的动了大怒了。
“欺人太甚,忍无可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他不成器,好歹还是个成年的皇子,而且也不是愚笨到底,本宫才姑息几分给他一个机会。既然他非要把那点子小聪明都用到本宫身上,不知天高地厚,本宫作什么还要留着他!老六那么好,再不济还有老十呢,轮得到他么?祈福,拜佛?就让皇上看看,陈嫔她念的是什么佛。”
秋葵听得一阵冷汗。
昨晚皇后怒而写谕,她还以为主子顾前不顾后,若真把陈嫔调来还不知要怎么跟旁人解释理由,难道说儿子不听话我就要和他生母过不去?却没成想,她前脚去了弘度殿,后脚皇后就派人知会了陈嫔宫里的眼线,准备安排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要不是后来萧宝林过去捣乱,陈嫔不必来,那理由真就要成现实了。
这才过了一天,皇后又提了起来,要继续昨晚的安排。
“娘娘息怒,您听奴婢把话说完。”秋葵赶紧拦阻,“香缕不是七王爷杀的,是……是王妃。”
皇后猛地站住了脚,“六娘?她杀香缕干什么,老七逼她做的?”
“不,不是。”秋葵赶紧将长平王派人来告诉的经过尽皆说出来。
皇后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就不敢相信。“六娘……她打人,骂人,还让人杖毙香缕,还将连荣几个主动供出去?”
“是,七王爷说,他不相信娘娘处心积虑监视他,但是王妃这么说,他也只好先将连荣关起来。着人来禀告娘娘一声,是想听听娘娘的意思,想问问您,王妃是不是疯了?”
竟然敢这么说,摆明了上门挑衅!
皇后咬紧牙关。她就不信侄女会主动这么做,其中一定有隐情。
“明天你带本宫的手谕亲自去老七家里要人,将六娘传到宫里来。老七要是还敢说禁足的事,让他一并来见本宫!”
“是。那么陈嫔那边……”
“暂且压着。”
事情不明朗,皇后还有理智,不会轻举妄动。秋葵放了心。
……
永安王新纳侧妃,府里到处灯火通明,前来恭贺的勋贵官员们喝了好长时间的酒才走,热闹的场景和长平王纳侧妃时形成鲜明对比。
张七娘没有寂明送的莲花,没有百姓们围追花轿的盛况,但是,她有身份,有皇后的眷顾,所以就有了宾客满堂的道喜。府里到处挂着花灯绣幔,只比正红略浅了一点的颜色,猛一看上去,和正红也差不多了。
永安王在前头敬酒,张七娘在新房里端坐,贺礼嬷嬷们散了之后,陪嫁的婢女们进来服侍,凑趣恭维她。这个说:“主子比宋王妃尊贵了不知多少,这排场就是太子妃出嫁也就如此吧。”那个说:“太子妃哪里比得上,咱们王爷风头正劲,太子可是在东宫里闭门思过呢。”
张七娘涂得白白的脸上,鲜红的唇就弯了起来。
当侧妃虽然是委屈了一点,可也不怕,永安王前途无量,取太子而代之是迟早的事情。以后夫君登基为帝,她这个潜邸里的侧妃,封妃封贵妃都是轻飘飘的,说不好还能得个皇贵妃,若是早早就将宋王妃踩下去,直接问鼎凤座也是有可能。总之前路亮堂着呢,她心里满满都是欢喜期待。
侧妃怎么了,侧妃有什么不好,六姐倒是正妃,还不是被那混账长平王关禁闭了。永安王可不一样,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才不会做出折辱女人的事情,他待妻子一定是温柔的吧?想起夫君,她的脸就些微红了起来。好在脂粉盖着,倒也不怕人看见了笑话。
可是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呢?这个时候,前头也该散了吧?
正默默念叨着,外面门响,丫鬟进来报说“王爷来了”。张七娘就赶紧正襟危坐,垂了眼睛,用最端庄的新娘仪态迎接夫君的到来。
永安王带着酒气就来,人倒是还算清醒,保持着一贯的和煦微笑,看向张七娘:“抱歉,敬酒的人多,让你久等了。”
张七娘的脸色就红透了,这下子脂粉也盖不住。
夫君真是温柔啊,竟然还会道歉。“没,没久等。”她有些结巴地回答。
永安王上前:“走吧,去给王妃敬了茶,再回来。”
张七娘当然不会在意敬茶,宋王妃她是一贯瞧不起的,敬茶也就是敷衍一下,她关注的是“再回来”三个字。
回来,回来就该……安寝了吧。
她不由自主联想起昨夜母亲和她说得秘事,还有压在妆奁箱底的那套令人脸红心跳的图画。她往风姿挺拔的夫君身上瞄了一眼,羞得不敢再看他。
下了床,魂不守舍跟在永安王后头,往宋王妃的正院那边走。一路上都是灯,照得府第璀璨光亮,梦幻一样。张七娘感觉自己就是在梦里走,因为前头永安王的背影实在太让人沉迷,风吹起他的衣角,打在她心上。早就知道姑母会将她们姐妹安排给皇子,她一直以为六姐受重视,该会嫁给永安王,而她就要伺候那个满府姬妾的长平。谁知到头来却让她拔了头筹。这等好事,不是梦是什么?直到此刻她还觉得身在梦中。
所以当前方永安王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看向路边跪着的女子,那女子还在低泣时,张七娘也没立刻反应过来,还恍惚了一阵。
“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奴婢偶然跌倒,惊了王爷和……和张主子,奴婢该死!”砰砰的磕头声。
“你那腿,是‘偶然’跌倒?”
跪着的女子就连忙拉了拉裙子,意图遮住右腿。可明亮的灯下,那裙子却染着血迹,正好是小腿的部位。
“哪里当差的?”
“……刚、刚被分到张主子院里。”
张七娘听了半日才想起来,所谓“张主子”就是自己。她回神,仔细看那跪着的女子,入目就是她高耸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还有堪称清秀的侧脸。
她心里非常不舒服。是王府里分给她的下人?怎么挑了这么个妖俏的,那宋氏是不是故意和她过不去啊!本来姑母和家里给她安排的备用通房就够讨厌了。
永安王道:“今日侧妃大喜,你是她院里的,弄成这样子作甚?”言语里带了火气。
“奴婢、不小心。”女子惊惶之下抬起头来,含着泪的剪水双瞳,楚楚可怜的神态,让永安王觉得似曾相识。
“你原来是哪里的?”
“是……是罪妇蓝氏的陪嫁,后来分到园子里做杂役。”
张七娘顿时恼了。罪妇蓝氏,那不就是襄国侯那个可笑的侄女?宋王妃竟然把蓝氏用剩下的奴才分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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