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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绥七年,六月廿三,文德殿前。日出东山,百官朝会。
“百里将军,那个名叫将炎的少年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未经本王首肯,你怎能擅作主张将他由白沙大营调往宫中?!”
早朝时,向百里上书晔国公,禀奏了自己把将炎调入墨翎卫的事,谁知靖海侯竟因此事同他当庭计较起来,直说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督军大人,在下身为舟师统领,识才尊贤,调派营内人手本是分内之务。之所以未向你禀报,也因那孩子并非身居要职。您公事缠身,何须劳烦知晓?”
“哼,好一个识才尊贤!百里将军你莫不是在指责本王不懂识人了?试问那将炎才入白沙营中几天,你又如何知晓其底细?再者说,墨翎卫乃是从六品,而其先前不过是个区区马倌。没有尺寸之功却获如此升迁,营内将士又会怎么想?更何况我堂堂晔国,竟优先提拔一个马倌入宫,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那孩子心地纯良,做事沉稳,且身手矫健,刀术虽缺乏调教,却自成一套章法。在下只是想给他,给他的天资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面对亲王的质问,向百里双手抱拳,始终不卑不亢地应对着。可即便他所言确实在理,靖海侯仍明显不肯就此罢休:
“既然如此,将军何不给贲海营的郁礼一次机会?你屡次以‘恐不能胜任’为由拒他入宫,莫非是觉得身为营中最年轻都尉的他,天资能力竟还比不过一个马倌么?!”
“好了,好了。你们二位都是寡人的肱骨之臣,却在这为了一个孩子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也不怕受人耻笑。”
晔国朝堂之上并无许多规矩。广开言路之下,臣子间意见不合,发生争吵也是常有之事。此时坐在殿上的晔国公虽开口调停,语气间却听不出究竟偏袒二人之中的哪个:
“百里卿方才所说的那个将炎,莫非便是月前于白沙营中替人出头的那位少年了?”
向百里点了点头,回身朝国主一拱手:“正是。”
“那便是王兄你的不对了。”晔国公随即侧目去看立在另一侧的靖海侯,“寡人听说,当日于校场设下擂台比武本是你的意思,可为何有如此一位英雄少年,事后却安排其去做了一名马倌?”
祁守愚也立刻正色禀奏道:“国主明察。此子空有一身蛮力,戾气太重,且据说身体有恙,失忆已久,难堪大任。臣原本也是打算让他于营中历练一番,观察之后再做定夺的。”
“何谓戾气太重?敢问督军大人,你所器重的那个郁礼身为贲海营堂堂都尉,却于营内结党营私,时常领下属去寻衅将炎一名小小马倌,还曾险些因此而闹出了人命。试问,如此狭窄心胸,督军大人以为便可堪当宫中禁卫之职么?”
不料向百里面色一凛,竟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了郁礼的短。靖海侯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再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晔国公见状笑了笑,忙按了按双手示意二人不要再争::
“既是如此,倒不如先依百里卿之意,允那马倌入宫便是。不过,寡人也想同百里卿约定一月之期,若是在一个月间,那位名叫将炎的少年确如王兄所言资质平平,难堪重任,那便将他赶出宫去,连马倌也不许做了。”
“臣——领旨。”
听国主如是道,向百里与祁守愚只得双双躬下身去,暂时停下了争执。然而,这并非是二人多年来于殿上的第一次针锋相对,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个时辰后,折柳轩内,晨露初凝,鸟叫虫鸣。
将炎正将沉重的菱齿啸天陌舞得呼呼作响。眼下提在他手中的陌刀活像一根长槊,刀柄便已长逾两尺。占去了余下五尺的锋刃则在舞刀者周身形成了一片乌金色的寒光,令片叶不得近身。
今日恰逢墨翎卫中轮班休整,少年受向百里邀请一早来到折柳轩中,却见别院内空无一人。百无聊赖之下,他便独自对着院子里的一根木人桩练起了刀法来。
吵着闹着非要一起跟来的甯月,此刻正坐在一旁的长廊下,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同伴,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暼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影自院门外踱了进来,立刻雀跃着迎了上去:
“哎呀大叔你可算来回了,我们都以为等不来你了呢。”
向百里有些疲惫地挤了个笑容出来:“今日去朝中处理些要紧的事情,耽搁了。不过我独邀了将炎一人,可没想到你这丫头也会不请自来啊。”
“将炎好不容易才得出宫一趟,凭什么不许人家跟着啊?”甯月却是俏皮地一笑,“不过我方才实在闲得无聊,便去后厨里做了些樱桃酥——嘻嘻,我知道了,你定是闻到香味后嘴馋,便急忙赶回来了。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拿。”
“鬼丫头,这院里可就属你的嘴最馋了。点心晚些再吃也无妨。”青袍将军摆了摆手,甯月却还是一转身朝后厨奔去,小白狐在她身后跟着,雪白的大尾巴一颠一颠地。
向百里也并不以为意,扭头冲身旁的少年人正色道:
“无妨。已然耽误了许多时候,我们便马上开始吧。方才见你将前些日子学的招式都使得纯熟了,今日想不想与我过招,试试自己的身手?”
“可是我——”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忽然提出要同自己过招较量,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没有什么可是。刀法贵在实战,熟记动作要领仅仅是第一步。若是不懂灵活运用,便无法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学的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于你毫无益处!”
向百里说着,直接从自己身侧拔出了一玄一赤两柄长刀来。双刃长逾三尺,刀身略带弧度,左右两侧各有一道血槽,正是其一直随身佩戴的雌雄双刃,名唤寅牙。只稍稍挥动起来,刀尖之上便已带起了虎啸一般的劲风。
“木人桩是死的,而你会遇见的敌人都是活的。旁的都别说了,接招吧!”
青衣将军再也没有给将炎继续犹豫的机会,当即跨步向前,抬手便将玄刀冲少年人的天灵盖上直劈了下去。
这刀势来得又快又猛,将炎只得将心一横,举起手中的陌刀去格。只听“铛”地一声脆响,刀刃相交,火星四溅。少年虎口随之一麻,握着的陌刀险些被震得脱出手去。
然而向百里并没有任何罢手的意思,又从侧面将赤刀横扫过来。他虽暗中调转了刀身,只用刀脊重重地敲在将炎肋间,手下的力道却是未减半分。
仅一个回合,黑瞳少年便已无力招架。因为肋间的剧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杵着啸天陌半跪在地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
听到了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甯月忙从后厨中探出了头来,立刻吓得花容失色:
“好端端的,你们两个怎地突然打起来了?大叔你堂堂一个大将军,怎好如此欺负起自己的晚辈?还不快些停下来!”
“战场之上,不分长幼,唯有胜负。甯月你别过来,百里将军下手有分寸的!”
将炎却被甯月的一番关心激起了斗志,稍稍喘上两口气便奋而起身,竟是以攻为守,挥刀发起了反击。
“好!斗志不灭,长刀不落!”
向百里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眼神。这一次,二人你来我往地斗上了三五回合,最终却还是以少年人败落下风而告终。
青袍将军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攻势,朗声问道:“你可还曾记得我授你刀法的第一天,解释过为何刀乃天下第一兵器?”
将炎当即点了点头应道:
“刀者,可攻可守,可长可短。故而无论哪国的舟师与陆师,都将其视为战斗中最为趁手的兵武。”眼下,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大口喘息起来,“可我手中这柄陌刀实在太长了,近战之时以长击短,劣势尽显,优势全无啊……”
“不要找借口。你难道忘了我当日也曾教过你,使陌刀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是快!唯有快到极致,于速度上压过对手,方能发挥出此刀的凌厉与霸狠来。”
“所以你方才之所以不敌,全因出刀太慢!啸天陌远可攻近可守,仅论兵器而言,应比我手中的寅牙更易争取优势。你须得记住,天下没有最强的武技,只有武士最信任的兵器。一旦上了沙场,等待你的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胜,要么死。而你手中的这柄刀,便是唯一能够让你活着回来的朋友!”
向百里说着,伸手把将炎从地上拉了起来:“使刀所靠是心,绝不能用蛮力。你总是将手中的刀看作是一件外物,而没能将其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自然便发挥不出它本应该有的威力。”
话毕,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块小巾,却是蒙在了将炎的眼睛上。
少年眼前一黑,登时紧张了起来:“将军你做什么?!”
“从此刻起,你不得将脸上的小巾解下,直到我允许为止。我们再来过!”
向百里话音未落,将炎便感到后背狠狠地挨了一击。对方并未因其不能见物而手下留情,竟是使上了十二分力气,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当场站立不稳。
少年人随即明白自己除了应战之外,根本没得选择,只有凭借着方才记忆中模糊的方位,以腰力带动陌刀朝身后攻了过去,却是扑了个空。
“不行,我根本连路都看不见,这要怎么打!”将炎立刻摇头表示不可,青衣将军却毫不手软,再次用寅牙的长柄捅在了他的左肩上:
“不要想着去看清我的招式,也不要待我出手之后再做应对。你须得努力掌握战场上的主动,除了双眼之外,你还能听,能嗅,能感觉!你的身体应同脚下的地、头顶的风、手中的刀融为一个整体。你应让这座庭院成为你的身体的延伸,不要一个人单打独斗!”
听了对方的指教,将炎再次咬紧牙关,奋力挥刀循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攻去。这一次他出刀速度比先前快上了许多,只可惜依然扑了个空。
“这次不错,但还是不够快!”
向百里赞许了一声,也全神贯注地摆开了架势,不再开口提醒。
将炎也终于不再慌乱,屏息凝神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猛然间,他耳中捕捉到了身后传来一丝鞋底踏于地面发出的轻微响动,立马拉开架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强攻过去。
少年人的身体带动起手臂,好似陀螺一般于院内旋转起来。而他手中原本沉重的菱齿啸天陌,此刻竟也瞬间变得轻若无物起来,就好似一根自树上扯下的柳条般,未等脚步声消失,便以迅雷之势斩了过去。
将炎所有的注意力都前所未有地放在了手中的陌刀之上。虽目不能视,可他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早已熟记于心的招式步伐,而是毫无保留的进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同手中的陌刀幻化成了一体,就似于园内腾起的一道乌金色的闪电!
甚至连向百里也未能想到,少年挥刀的速度能够于眨眼间提高数倍。不等做出反应,啸天陌便已攻至了其身前!
“铛”地一声巨响,园中再次传出了一声金铁相交的巨响。然而这次,却是将炎逼得对面的将军退无可退,不得不挥刀格挡!
“好,可以停了!”
在向百里的高声喝彩中,将炎终于伸手摘下了面上蒙着的方巾。令他惊讶的是,青衣将军手中的那柄玄刀,竟是被自己一击脱手,直飞出去将远处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拦腰劈作了两截!
“小结巴你没事吧?”甯月这才敢从后厨奔至将炎身旁,紧张兮兮地问道。
“小丫头,明明是将炎一招挑飞了本将军手里的武器,他又怎么会有事?”
向百里从地上拾起了兵刃,还刀入鞘。可红发少女却是不听,摇头自顾自地道:
“大叔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看方才你是心疼自己的刀,才故意松手认输的吧!”
青衣将军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却是将已经有些红肿的右手藏到了身后:
“就属你牙尖嘴利。我若是心疼刀,今日又何必以真械比试?好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便先练到这里罢。”
甯月瞪起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冲对方做了个鬼脸:“快走吧,快走吧。今天的樱桃酥没有你的份了,就算做是你欺负小结巴的补偿。”
青袍将军却也不同面前的少女计较,而是转向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获胜的将炎,脸上写满了赞许之色:
“此次你虽一击得胜,却是在蒙住了双目的前提下方才达到此境,尚不能完全做到身随心动,刀随意出。日后仍须勤奋苦练,过些时日,我们再比试一次罢。”
“是!”黑瞳少年连忙将刀放下,郑重地跪在地上叩头下去,“多谢老师提点!”
然而听到“老师”二字,向百里的眼中却突然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之色。他立刻伸手将少年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我不敢妄称自己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你只需记住,我教你的这套刀法名唤摧山,莫要辜负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