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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梦回大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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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

    “呜呜呜呜。”

    哭声凄凄惨惨戚戚,真是让闻者伤心,除了敬一。

    “哧。”

    敬一微微侧头,看着某人抓了他的衣摆擦眼泪擤鼻涕,眼皮一跳。

    宋慈抬起红肿的双眼,委委屈屈地和他对视,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眼衣摆,那湿哒哒的一小片,还带了点可疑的粘稠。

    她的手顿时一松,讪讪地开口:“你,你是道长,讲究心胸开阔,不会计较的吧?我不是故意的呢,是情难自禁。”

    很好,很茶很立,你高兴就好。

    敬一收回视线,一言不发。

    宋慈有一丢丢的尴尬,再看着前方,一个小小的儿郎被丫鬟婆子小厮簇拥而来,粉雕玉琢的,长得十分漂亮,可那板着一张小脸故作老成的样子,却又惹人看了无端发笑。

    是她的曾长孙呢,宋景禹小朋友。

    “这,就是几年过去了呀。”宋慈眼中带了一丝欣慰。

    孩子也长大了。

    是的,这一入祠堂,看到画像,看到子子孙孙焚香告慰,宋慈的记忆就一点点的回笼了。

    大庆王朝,她来过,整十年。

    她记起来了。

    “既然已经想起了,那就走吧,也不必再问了。”敬一转身。

    宋慈一把拉着他,扁起了嘴:“我才来,哪有说走就走的,再待会嘛。”

    “你就不怕魂归天外,再无回返可能?”敬一低头看着手臂上的手。

    宋慈的手唰地一松,很快就是一副讨好的表情:“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有你在吗?你堂堂道长,不对,你是敬慧那秃头,啊,是敬慧那得道高僧,这辈子是和尚,转世是道长,可谓佛道双修,佛法道法无边了吧都?那酆都还不是你横着走的,就你这样,眼睁睁看着我魂归天外,岂不是脸上无光?我坚定相信,你一定不会让这样沉痛无光的事发生的,对不!”

    敬一:“……”

    相信我,这些高帽垒起来,比黑白无常戴的那顶还要高。

    “我们就再走走,玩一下回忆杀?我真的想再看看宋家。”宋慈轻轻的捻了他的衣摆一角,摇了又摇,整一副小可怜样。

    敬一叹了一口气。

    佛道让他来渡一人,大概是他两世最大的劫数。

    他袖子一挥,眼前空间一阵扭曲,转眼,宋慈跟前又换了一处画面。

    盛平四十年,宋慈离开的第十年,宋慈义学已经在大庆境内开设了十个分校。

    上京是总学,其余的东北,西北,江南,或多或少的开了三个或四个,统一以宋慈义学为校名,只是拟了分校的地名点。

    这十年来,各处义学也培养出无数孤儿,让他们有所依,能靠着学来的手艺谋生,更有甚者,也是受善为善,以绵薄之力去帮助更贫苦的人。

    有人谋生,也有人反馈义学,成为其中的先生,教导那些身世如同自己过去的孤儿。

    这是宋慈义学的办学传承理念,以德为先,以人为本,传手艺文化,也传善心大爱。

    当然了,有人感恩,就免不了有人忘恩,此等人,全部被剥夺学籍,舍去名额,不受义学承认,哪怕对方已有成,只要有心人稍微打听其品性,便不愿与之结交甚至被唾弃,渐渐的也就沉没在暗流中,再无声息。

    今日是总学的校庆,学子统一穿着洗得洁白熨烫整齐的学服,脸上带着笑容,手里捻了香,向着创办义学的宋慈金身参拜进香。

    宋慈的金身像,是站着的,供放在义学的善堂,她手里执了一本书,脸部微垂,眼神慈祥,笑容温和,仿佛她在跟前看着万千学子一般。

    总学的山长崔十娘带着激动悼念了一番宋慈,亦演讲了义学的办学理念,激情澎湃,动人心扉。

    奏乐起,嗑首三拜,一排排的学子捻着已燃起的檀香插在善堂前硕大的四角鹿鼎香炉当中,告慰这位宋慈这位善人的在天之灵。

    檀香寥寥。

    宋慈热泪盈眶,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再抬头看向属于自己的金身像,嘴角绽出笑容。

    她上前去,却见金身旁竖了一个铜牌,上面刻写着塑金身的善人名字,很接地气的名字,什么马二张大力连翠花等等合力而塑的金身。而这些人,都是从善堂学有所成出来谋生后,更有甚者靠着学成的手艺成为小富人的学子,这金身像,是他们的感恩回馈。

    宋慈伸手摸了过去,脚一弹,飘了上去,和金身像并排而立,笑意盈盈。

    敬一抬头,眼神微温,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能看见,乃至于宋慈身侧,此时金光点点。

    那是功德金光,是这些人的信仰所加持的,属于她自己个人的。

    功德金光,只有大善之人才修得来。

    义学的校庆,除了举校同庆,也与民同庆,学子进香后,有心的民众亦会前来小拜上香,除了这一天,还有宋慈的寿诞冥诞,义学也会开放善堂,供于民众来上香。

    所以宋慈也看到了许多农民样子的百姓拿了香甚至添了香油,嘴里喃喃有词,保佑风调雨顺,来年收成更好。

    宋慈:“……”

    她看向敬一,道:“不是,我办的义学,这些学子供奉我就算了,老百姓们这是作甚?”

    敬一微微一笑:“你听。”

    宋慈看过去,只见两个已上香的人一边添香油一边说着这些年或多或少的闹饥荒,也亏得早些年宋太夫人种出了土豆这种粮食,产量极高,百姓也多了一个粮食种植的选择,庄户人家多少都种些,做菜也好做粮食也罢,总能填饱肚子,依靠这些存粮倒熬了过去。

    还有大棚菜,部分地区冬天依靠这技术种出新鲜的绿叶菜来,也能让那些富贵人家打牙祭,有的庄稼人依靠这点,自然也多了一分收入。

    所以宋慈也值得他们来为她敬上一柱香。

    宋慈轻叹:“我何德何能。”

    “有无德,在于人心。”敬一淡声道。

    宋慈嗯了一声,好半晌,她又憋了一句:“你就没觉得,我明明活得好好的,却像是个死人似的正在品香火很有点那个么?”

    敬一没忍住:“在他们眼里,你已死,受香火是对头!”

    哦豁,道长这是在怼我?!

    宋慈狠狠瞪了敬一两眼,对方不为所动,她目光一转,咦的一声。

    “是洲儿呢!”

    宋慈飘到宋令洲身边,抬手摸了一下已经比她高的孙子,好家伙,果然长得高又帅了。

    此时,他正在回答两个学子的问题,什么车轱辘原理,这什么鬼?

    还有,宋令洲是义学的老师吗?

    待回了学生的问题后,宋令洲看到自己的小厮,笑容一滞。

    小厮平安苦着脸过来,道:“四爷,夫人说请您回去温书,说是准备明年的春闱。”

    宋令洲眼神有些落寞,说道:“我不想再考了,我今年二十六,都已经当爹,就是春秋闱都考了三次了,我不想再落榜。”

    他不是读书的料,这个年纪了,考中举人已是用尽了所有的知识量,还是堪堪考进末名,可接下来,他考了几次春秋闱都落榜,他真的不想再考。

    可他娘呢,孜孜不倦的让他考,哪怕大伯说可以让他寻个富庶一点的地方为知县,她也拒绝了。

    他知道,他是三房的嫡长子,是顶梁柱,她娘不甘心他只是举人之身,尤其三弟年少聪慧,而头上几个堂哥也是各有所成,对比之下,她就更不甘了,非要让他考个进士出来光宗耀祖。

    可是宋令洲不喜欢读书,他喜欢钻研这些墨家的东西,他情愿来义学当个先生教这些学生制造那些灵巧的物件,也不愿意待在书海里,他也看不进去。

    宋慈看孙子一脸无奈又苦涩的样子,不禁心疼坏了,这个鲁氏,真是一如既往的痴又蠢,也不怕逼得孩子郁结早亡。

    “不行,我得去点醒她,道长,我们走。”

    敬一皱眉,还不等他开口,宋慈就飘远了。

    唉。

    是夜,鲁氏多年来首次被婆婆入梦了,可没等她开口问安呢,婆婆就指着她喊孽障,跪下,然后劈里啪啦的一顿狂骂,骂她逼宋令洲读书考进士,如何这般。

    隔天,鲁氏起来时,浑身沉重,后背都湿透了,眼底一片乌青,吓得周妈妈连声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可不就是噩梦吗,我梦见母亲了,指着我一顿好骂。”鲁氏呆呆的,这梦也太真实了。

    这还没算,第二晚,她又来了,连续三晚,鲁氏投降了。

    “我不逼他总行了吧?母亲您别再来骂我了。”

    待得宋令洲来请安时,嗫嚅着说不想考了,鲁氏有些疲惫和哀凉:“你不想就不考了吧,可昶儿的学习,以后多让他跟禹儿他们学,跟你大伯学。”

    这是什么意外之喜?

    宋令洲:“娘,您这是真的答应了?”

    鲁氏看他满脸放光,眼神澄亮,不由有些感慨,多少年没看到孩子这样的眼神了,难道自己真的逼得太紧了?

    母子离心。

    婆婆托的梦所暗含的警告,真的吓了她一跳,罢了,也好过母子离心,还是指望孙儿成才吧。

    “你无心考,那就作罢。不过,也不能无所事事,既然你喜欢墨家,又有举人功名,也别去什么地方了,不妨找你大伯运作一二,在工部混个末流的官职也好,总算是待在京中。”反正在地方混,也得逐步升上来,还得和家里人分开,那还不如在京中谋职。

    宋令洲欢喜不已,连声应下:“我这就去找大伯。”

    鲁氏看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不由也笑了下,心情颇有些异样,像是郁结尽散。

    “娘,你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了?”宋令洲就很好奇。

    “因为你祖母连续几晚骂我了。”

    宋令洲:“……”

    鲁氏没多作解释,只是浅浅地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这是婆婆说的。

    对这愚钝庶子媳妇如此上道,宋慈很满意,受了鲁氏敬的香,拂袖走了。

    盛平四十一年寒冬,上京飘起了雪花。

    楚帝躺在龙床上,身边围了几个肱股大臣和太子,正在交代遗旨。

    没错,帝王多命短,他也六十七了,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眼下就是等天召回了。

    道尽遗言,楚帝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宋致远,还有跪在床尾的周公公。

    宋致远颤着手给他嘴里含了一片参片,眼眶通红。

    楚帝像是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看着跟前的老臣兼一辈子的老友,勉力地扯了扯嘴角:“你个糟老头,我要比你先行一步了。”

    “皇上。”宋致远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人终有一死,我没想到……还是活不到七十。”楚帝笑了一下,眼里却多少带了一丝不舍和不甘。

    谁想死呢,他也不想,可他却无力抗天。

    他看向宋致远,道:“宋允之,太子尚年轻,大庆也是外患渐起,我可以信你么?哪怕我已死!”

    宋致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紧紧握着他的手,道:“楚域,我必以我毕生之力,辅助太子替你守住这江山。汝之所向,吾之所往,汝之所往,吾亦趋,您,要记好了。还有,走慢一些,等我来。”

    楚帝一笑:“好。”

    若来世再遇,再携手搅风云。

    帝崩,举国齐哀。

    慈宁宫,汪太后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是伤心欲绝。

    “娘娘。”宋慈坐到了床边。

    汪太后眯着眼看着眼前人:“阿慈么,你来了,是来接哀家走么?你不在了,小域也走了,哀家活着也没意思了,阿慈呀,你不如也接哀家走吧。”

    宋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还没到接您的时候,您寿数还没尽呢。您可千万要保重,别太伤心,他只是回天上侍奉佛祖了。还有您,下一世,我会寻您的。”

    汪太后:“你别驴哀家,我会当真的。”

    “一定不会。”

    汪太后笑了:“那哀家先定个暗号,哀家命格贵不可言,来世必然也是。呀,那哀家就是凤命转世,你就记住这暗号来寻我。”

    “遵命,我的娘娘。”宋慈莞尔。

    “姑姑,娘娘竟是笑了。”守在凤榻前的宫娥惊呼。

    连翘拢着手望了一眼,轻声道:“娘娘大概梦见了此生最重要的人吧。”

    或子,或友。

    所以她在笑,她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