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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七月十五,??便是盂兰盆节。
长安城的大小佛寺都会在这日举办大型的法会,之前那场来势汹汹的天花疫情带走了很多百姓的生命,大慈寺的主持虚空,??亦在寺中的大佛堂为故去的人诵经超度。
是日,??阮安以阮姑身份来到寺中。
穿过双关对峙的中门,遥遥可见远处高耸的五层寺塔,??其内立有释迦涅槃的塑像,??周围亦有拥簇他的群塑护法,??伎乐天在彩绘的拱檐壁上轻歌曼舞,象征着极乐净土之地。
两侧佛堂的木板瓦披檐颜色髹黑,翻飞的嶙峋翼角上,??皆坠挂着铜铃。
微风四起时,??内罩的纤细铜片与壁身相撞,??泠泠作响。
檀香伴着晨雾,袅袅升起,??整个佛寺庄重又不失神秘。
阮安听着一众僧人诵念着《盂兰盆经》,亦在寺里看见了许多为亡故亲人超度的香客。
身为医者,每一次她都尽心尽力地想要挽回病患的生命,可她到底不是能普度众生的神明,纵然用尽了全力,??却依旧会有生命在她的眼前流逝。
这几个月中,??还是有许多平民没有得到及时的疗愈,??而不幸去世,她在民间是游医的大夫,??也是坐堂的医者,??虽见多了这样的事,??却依旧无法对这些感到麻木。
战乱和霍乱,??是阮安最厌恶的事。
可自打她出生后,这些祸事就从未止歇过。
阮安自小就立志习医,可自打走上这条艰难的路,她就绝不仅是想靠着医术维持生计。
她的心中始终带着一种使命感,自打重生后,她又能再行医救人,内心深处的这种使命感也越来越强烈。
阮安深知,单她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她更想抓紧时间,将自己一直想完成的医典写完。
她想让自己的医典看上去通俗易懂,让它不再像传统的医书一样,晦涩难读。
比起苦修女工女红,骊国的朝廷更提倡女子善修佛法,所以有许多妇人在婚后,仍选择带发皈依,死后的墓志铭上还会被后人刻上称颂的话。
只有那些世代行医的家族,会让家中的姑娘学习医术,几乎没有哪家的姑娘想去钻研药理,况且除了朝廷的医官,民间医者的地位也普遍不高。
阮安站在曼陀罗树丛前,思绪万千。
这十八棵枝繁叶茂,花朵硕大的黄金曼陀罗树,都是皇家的御赐之物。
两个药童随她一起来到了寺里,田芽瞧着阮安看向那些曼陀罗时,神态若有所思,不经提了一嘴:“阮姑,这寺里的神鹿和曼陀罗,都不是寻常百姓能碰的,若是伤了它们,可是要被杖责的。”
阮安颔了颔首,眼睛却仍盯着那些曼陀罗的花叶看,目光犹带着些微的垂涎和留恋。
一剂麻沸散所需的曼陀罗不用太多,只用一个瓣叶就够了,只要饮下麻沸散,就能减轻伤患的痛苦。
寺里这些花树,都是摆着给僧人和香客看的,压根就起不到任何实用价值。
还不如砍下来,都做成药呢。
思及此,阮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只要是个人,心里都有欲望。
她的欲望就是,想要得到这些美丽却又有毒的曼陀罗。
下午,阮安回到药堂坐诊。
魏元带着几个侍从来了一趟,神情略又些无奈道:“阮医姑,从河东道运来的那几颗曼陀罗树,都在半途枯萎了,小的只好让人将还算完整的花枝裁了下来,您看看,这样的花瓣还能留作药用吗?”
说着,魏元命人将用麻袋套好的花枝摆在了案上。
因着曼陀罗的花叶都有毒性,阮安套上了手衣后,方才仔细地察看了一番。
夏季炎热,魏元送来的这批花叶,也都尽数枯萎。
看着打焉的曼陀罗花,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枯掉了不行啊,如果想制麻沸散,最主要的就是萃取曼陀罗花瓣的汁液,只有新鲜的才有用。”
阮安的神情难掩低落。
这已经是第二批没能活着进到长安城的花树了,可她光在这曼陀罗树上,就花掉了近万两银子。
民间的阮姓药姑因为曼陀罗花惆怅,定北侯府的侯夫人也碰见了棘手的事。
整个七月,阮安简直在被两面夹击。
原本定在春闱之后的马球赛因着天花被取消,九月适逢陈贵妃的生辰,皇帝准备在曲江岸补办这场声势浩大的马球赛。
宫里又派了人,将同样的请帖递了一次。
阮安再次收到请帖时,亦同时收到了平康坊送来的衣裙和钗环,等打开一看,不禁暗觉,就连万娘都比她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将骑马服给她备下了。
远郊大营的不远处,恰好有一个跑马场,阮安准备在傍晚时分赶过去,霍平枭答应了要亲自教她骑马。
没来由地,阮安从早上就开始紧张。
倒不是怕从马背上摔下来,而是怕自己会学不好,她知道霍平枭这人在骨子里就是个力争上游的,无论是什么比赛,他都一定是要赢的。
可打马球毕竟要两个人配合着,虽然霍平枭安慰过她,说她只要能平稳地坐在马背上,象征性地挥几下马杆就行,但阮安还是怕自己会拖他的后腿。
“娘好漂亮啊!”
男孩清亮的嗓音打断了阮安的思绪。
霍羲哒哒地跑了过来,入夏后,他的身量又往上窜了一截,不过身型仍是小小的一团。
阮安站在铜制的立身镜前,浓长的乌发挽成了垂鬟堕马髻,上身穿着浅碧色的柔薄缬衫,
骑马服的设计并不宽博,绣着蝶鸟花纹的金色裙带,恰能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
白薇和泽兰这些女使们也都在悄悄地欣赏着镜中人的美貌。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阮安的样貌却生得皮骨俱佳,鼻尖微微地翘着,五官异常的精致甜美。
但气质却不娇亦不媚,更没有冷艳到高不可攀。
虽然恃绝色姿容,可她眉眼间流露的情愫,总是温纯又和善的,让人觉得很有亲切感。
见阮安看向了他,霍羲又比划着两只小胖手,兴奋道:“娘比壁画上的那些飞天还要美,我要多看娘几眼,好把你画到纸上。”
阮安无奈地摇了摇首,俯身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霍羲这小嘴甜的,也不知随了谁。
八成就是她在外行医,孙也在家中看顾他的那段时间,跟孙也学的。
苏管事昨夜将霍羲送来时,阮安还听他提起,说小世子觉得国子学的那些大经无趣,他在国子学待了半年,就能将那几本经书都背得一字不差,只他的年纪到底小了些,写的策论比心性成熟的青年略差了些。
霍阆不拘着他的性子,见霍羲对下品官吏子弟在国子监要学的算学,和司天台的天文学更感兴趣,干脆让霍羲同算学博士和司天台的主官直接接触上。
那两个大人都因为他是霍阆的孙儿,不敢怠慢,但阮安对霍羲是放心的,知道他是个不会胡闹的孩子。
听苏管事讲,那算学博士和司天台的主官对霍羲也很有好感。
临近傍晚,阮安乘马车来到郊外。
霍平枭对军队的管理极其严格,从不许有人私豢军妓,如无特殊情况,更不许女子进入大营。
如果有兵员没能服从军令,霍平枭定然要对其严惩,且他军中的法令,和《大骊律》有许多不同之处。
所谓的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在他的军营里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若是皇帝和霍平枭一起站在这些兵士的面前,兵士们会服从的人也不会是皇帝,而是他们的上将霍平枭。
为了避嫌,阮安派了车夫去了趟军营。
很快,孟广带着几个年轻的兵士来到跑马场,还牵来了十几匹膘肥体壮的大马,以供阮安挑选。
“夫人,您挑挑,你一会儿想骑哪匹马?”
孟广说完,阮安却发现,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兵士都低着脑袋,就跟脖子上压了块大石头似的,连看都不敢看她半眼。
阮安费解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魏元缘由。
孟广觉出阮安在神情疑惑地看他,更将脑袋低了几分。
&n??bsp;如此绝色的美人就站在眼前,却不能看,属实要将他们这些人憋死,但没办法,这是他们大将军下的指令。
他们将军对这位美娇妻护的紧,大有每时每刻都要独自霸占的念头,连旁人看一眼都不许。
当年霍平枭将她们母子寻回来时,孟广就在场,他是霍平枭最信任的副将,清楚民间的那个阮医姑正是眼前的房夫人。
阮安在孟广的介绍下,挑了匹性情温驯的赤色大马,先尝试着熟悉这种体型庞大的动物。
大马哼哧了一声,从鼻间呵出了热气。
阮安还是被惊了下,不知自己能不能驾驭这种体型庞大的动物,有些发怵。
从前在杏花村时,村里只有一户养了马,其余的村户养的都是驴和骡子。
偶尔山路难行,除了坐滑竿,阮安也会骑驴,但驴的体型较小,前面也有人给她牵着。
孟广恭敬道:“夫人,将军的手头还有些军务没处理,请您再等一会儿。”
“嗯,辛苦你们了。”
等孟广一行人走后,阮安看向前方大营,隐约听见了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军号声。
伴着密密麻麻的军鼓,亦有响彻云霄的蠡角划过天际,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
临近傍晚,暖赤的霞光逐渐洒溢在跑马场上的沙地,盛夏皲裂干燥的气息随着四起的夜风,被逐渐冲淡。
“夫人,侯爷过来了。”
白薇在她耳侧小声提醒道,阮安循着她声音,看向前方。
通体墨黑的金乌大马依旧张狂难驯,载着它桀骜的主人,正往她们方向急奔而来。
霍平枭乘于马背,利落挽缰,用强劲的掌骨挟控着它。
遥遥望去,男人的轮廓硬朗偏冷,身量挺拔,在潼潼的日影下,皮貌格外的优越夺目。
忽地,阮安想起了在岭南时,和他的那次重逢。
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慢慢浮现,她想起,他兽首兜鍪下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和他身后随风飘髾的旌旗、染了血的红缨。
于她而言,他十九岁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只要她还有意识在,就永远都忘不掉。
当年那个如此耀眼,高不可攀的骄子少年,竟然成了她的丈夫。
铁蹄颇带节奏地往沙地踏落,随着哒哒的声音,她的心跳亦在怦然加快。
带着微凉的夏风,也一点点地灌进她衣间。
霍平枭的距离与她越来越近。
金乌难能变得温驯了些,霍平枭感受到它的变化,低声哂笑了下,将握着马鞭的手轻放,没将它猛然挥落。
“有长进。”
勒马后,他低声对这匹烈马表达了赞许,随即牵引着缰绳,示意它看向阮安。
金乌仰颈嘶鸣了一声,好似在同她问好。
不知为何,阮安的鼻间蓦然有些发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耐住了突然想哭的欲望。
霍平枭再度挽缰,引着金乌往她身前走。
再停下来时,他同离开嘉州时一样,刻意在马背上低俯身体,尽量与她平视。
霍平枭嗓音低低地问:“等很久了吧?”
她迎着格外刺目的熹光,霍平枭则背逆着它。
幸好,她可以假装用手遮光。
不想让他看见,她眼眶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
“嗯…”
她努力地憋着泪意,没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
金乌格外听话,霍平枭垂睫看了它一眼,问道:“金乌,你还记得她吗?”
金乌摇了摇尾巴。
阮安趁他不察,将眼泪尽数憋了回去。
当年遥不可及的骄子少年,也与眼前俊美男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却听他用难能温和的语气,同它说道:“我恩人,现在是我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