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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洛阳一片静谧,不时能听到鸡鸣狗吠之声。
这般安静祥和的场面几乎让人忘记了董卓入京时的蛮横,几乎忘记了大将军何进被杀那一夜的残暴。
亭亭玉立的少女脸上蒙着一重白纱,白衣素裙,发髻轻束,手中捧了一把焦尾琴,徐徐走向了洛阳城头。
此刻的洛阳城中,虽然行人甚少,但是无不惊艳回顾。
少女并不在意,
她早已习惯了这般的情况。
虽然,她平常时并不喜抛头露面,书籍、音律是她唯一的爱好,
但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什么人,城防重地,禁止靠近!”
这么一大早,即便是守城的士兵也极为困倦,眼睛半开半闭之间,便见到一人靠近,急忙拦下。
“小女子蔡琰,家父为蔡邕蔡中郎,特来此地采风作曲,还望官军大人许可。”
蔡琰盈盈一礼,取出了腰间的身份令牌,缓缓开口道。
“蔡府千金,蔡琰小姐!”
“既然是蔡小姐,自然可以放行。”
“只是城上风大,士兵人杂,小姐当真要在此处作曲吗?”
几名官军士兵微微一惊,领头的守城官恭敬地出声问道。
蔡邕这一位大儒的名声还是不小的,而且蔡邕和蔡琰等人被召回洛阳已有两三个月有余,
蔡琰这一位才女的名声也早已经传开了。
当然,
他们这般恭敬的缘由最主要的却不是这两点,对于他们这种粗蛮的士兵来说,
文人即便再有名,他们也不怎么搭理。
他们之所以态度如此恭敬,更多的是因为董卓要强行纳蔡琰为妾的消息。
以董卓现在的势力,他们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而且,
没记错的话,
应该就是今天吧。
几名士兵微微有些纳闷,那蔡琰这一大早的来这里做甚?
“多谢。”
蔡琰只一点头,便步履轻盈地踏着台阶一路来到了洛阳城上。
士兵自然不敢拦阻,并且纷纷退开,特意空出了位置,以供蔡琰采风作曲。
都说蔡琰的琴技冠绝天下,平常难得听闻,他们也都极其期待这位才女能抚琴一首。
再加上她一袭素衣白裙,气质出尘,即便白纱遮面也掩盖不了那清雅佳人的绝美容颜。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汇聚而来,想见一见这一位才女的绝代风华,听一听那冠绝天下的琴音。
女子抛头露面,通常会被打上“不自重”的标签。
蔡琰出生名儒之家,又是蔡邕的女儿,自然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她虽然琴艺卓绝,但她的琴艺也只是作为爱好,自娱自乐而已,从不与世俗争名夺利。
不过,
即便如此,她偶尔流出的一些曲目也为世人叹服,惊才艳艳。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顾及名声,不再顾及身份,不再顾及世俗的眼光,于人前抚琴。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不自重,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轻薄,
或许从这一次抚琴过后,她的才女之名将不复存在。
但是,
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
这将会是她最后的一曲琴音。
她怎么可能会嫁与董卓那厮?
她将以这一曲琴音,告诉所有人董卓的残暴。
反正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她亦没有了后顾之忧。
五日前,
李儒前来通告了董卓要纳她为妾的消息,并以爹爹的性命作为威胁,
她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一婚事,她更不信爹爹会将她许配给董卓。
可是,
为了爹爹的性命,她也只能假装答应,并以各种理由搪塞着,将日期延后,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一回来洛阳的风险,提前铺好了后路,故意流出了几首曲目,传出了才女之名。
她的名声摆在这里,李儒也不好过于逼迫,只得同意由三日延期至五日。
不过,无论如何,李儒最多都只答应延期五日的时间,再也不愿松口,转身便带人离去。
五天啊。
在那一刻,
她的心便沉入了谷底,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若是能再多个两三天就好了,她这般想着。
可惜啊,
终究是做不到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全力去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了。
于是,
她作了一首童谣小曲,让人散布出去,口口传唱,其中的内容很简单,
故意向所有人点明了,董卓召见了蔡邕的消息。
让大半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蔡邕在董卓的手中,
蔡琰这一招恰到好处,她没有说明蔡邕处于什么境地,也没有对董卓的行为过多评判,只点明了蔡邕在董卓手上,
给双方都留了一条退路。
至少,
顾及蔡邕的大儒之名,董卓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蔡邕动手,暂无性命之忧。
同时,
她还在第一时间派贴身丫鬟莲儿去找那个人了。
只要他看到玉佩,应该会来洛阳的吧,若是他在,或许还能救下爹爹也说不定。
至于其他家眷,她早已在几日前便将他们送出了洛阳。
所以,
现在走不脱的,也不能走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五天啊。
要是能再多两天时间就好了。
她再一次这般想到。
若是再多两天时间,至少或许还能再见那个人一面。
可是五天时间,却终究来不及了。
从洛阳到阳夏,一刻不休,以极品马的脚程也要3天半以上,更何况,莲儿那丫头也不会骑马,光是达到阳夏恐怕就要四、五天的时间。
莲儿那丫头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十余年,早已与她情同手足,她让莲儿走时,她还死活不愿意走,
直到她骗那丫头说五天时间可以找来那个人救她,那丫头才终于愿意离开。
这也是她第一次骗那丫头。
“小姐,等我找苏将军回来救你,千万要等莲儿啊!!!”
莲儿走时,曾哭着让她等她回来。
“嗯,一定会的。”
蔡琰只是笑着点头。
不过,
她的心里其实早已做好了打算。
当她目送莲儿离开,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时,那种无力感几乎将她压垮。
她曾只想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不与外界产生瓜葛,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世,
结果,
却还是卷入了乱世的纷争中,即将成为乱世的牺牲品。
罢了,
就让最后这一曲琴音,
作为她此生最后的休止符吧。
少女将怀抱着的焦尾琴轻轻地放置在身前的城墙上,幽幽的目光眺望向远方。
这里是洛阳的南城门,脚下的城墙上嵌着一块洛阳城门的牌匾,下方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围观听琴的平民百姓。
为什么选在此处?
大概还是怀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吧。
即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弹一首何种的曲目呢?
她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幕。
“公子想听何种曲目?”
少女端坐于极盛的桃树下,将散落的长发轻撇至耳后问道。
正值桃花纷飞的时节,
落英缤纷,一瓣一瓣地于地面晕染开。
“苏公子尽管挑,只要是小女子会的,便奏于你听。”
依稀记得,那时的少女还不识愁苦的滋味,脸上略微带着些许的傲气。
“那便请小姐奏一曲《墨子悲丝》,如何?”
墨子悲丝么?
少女纤细如玉的素手轻轻从焦尾琴的琴弦上抚过,夏日的微风将她的长发轻轻扬起。
那便,
再弹一曲《墨子悲丝》吧。
城下的人群微微有些吵杂,
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可惜手中的焦尾琴啊。
此琴是爹爹所独创的新琴,还是第一次弹奏,今日竟被她破了三种弹琴的禁忌。
抚琴,
起手,
当第一个琴音飘落,
所有人的心皆是一紧,原本吵杂的人群,纷纷停了吵闹,竖耳倾听起那犹如天籁般的曲声。
少女的指间轻快地勾动着,犹如在琴弦上跳起了一支优雅翩翩的舞蹈,
虽有白纱覆面,却似乎仍可瞧见那微微的笑意。
众人皆沉浸在这一曲琴音中,却根本没有人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不对!”
“这不是《墨子悲丝》么?”
“怎的却是轻快的曲调?”
终于,
听了许久方有人惊醒过来,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
《墨子悲丝》全程都是离乡之悲,哪里来的轻快曲调?
然而,
即便他点出了问题所在,也没有人理会。
那人摇了摇头,亦重新沉浸入了琴音之中。
蔡琰只继续弹奏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弹错了音。
她真的弹错了么?
少女的嘴角依旧挂着幸福的笑容,
此刻,
她的心神已与琴音融为了一体。
从幼时开时,
一点一滴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回转,
识字、说话、念书、写字、学琴、作画……
她从小便很乖巧听话,能过目不忘,所学甚广。
一日,
会宾客宴会,众人见她才思敏捷,纷纷拍手称赞。
蔡邕哈哈大笑,一时兴起,随口问道:
“琰儿将来想成为何种人物啊?”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
“琰儿要成为班昭姐姐那般的才女,能以笔墨书千秋风彩。”
众人皆只当作戏言,班昭一人编写汉书,名留青史,岂是常人能办到的?
蔡邕亦摇了摇头,“女儿家家,不求有千秋功业,爹爹只盼琰儿能找到一人托付终身,便无憾矣。”
“琰儿不想嫁人。”
小丫头扬起小脸。
“哪有女儿家家不嫁人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
九岁时,
烛光下,蔡邕弹奏时,一琴弦忽断,正要改换琴弦,
一旁,
撑着下巴,映衬着烛光,正津津有味地品读着一本典籍的小丫头随口便道:
“第二根弦断了。”
蔡邕微微一愣,捋了捋胡须,轻笑一声,再度抬指勾断了一根琴弦,
“何如?”
小丫头只盯着手中的书籍,将已读完的书翻了一页,
“第四根弦断了。”
蔡邕抚掌大笑,“吾之琴艺得以传世矣!”
烛光中,小丫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再之后,
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才女,声名远扬,慕名拜访的人越来越多。
然而,
她却发现,自己真正追求的却并非是成为才女,
而是,
精神上的自由。
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除了只会夸赞,还是只会夸赞,除了为名利而来,还是为名利而来。
能使她真正自由的,只有书中的世界。
四书五经他能倒背如流,三从四德她亦通晓。
可是,
要问她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这是她的秘密。
就算是爹爹蔡邕也不知道,爹爹一直以为,她最喜欢的是历史典籍,
可谁也不知道,
她悄悄看得最多的却是《诗经》。
里面的每一个故事她都看了不知多少遍。
她也是女孩子啊。
她也曾憧憬那样的故事,遇到那样的人。
不过,
这个秘密一直被她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直到有一天,
她遇到了那个人。
本想将那支玉簪悄悄买下来,却不够钱币,那个人居然直接说要送给她,
喂喂喂,哪来的愣头青啊!
哪有一见面就赠簪的啊!
她当即转头就跑,可没想到自己抄写有《诗经》的字画居然不小心掉了。
她曾紧张了一天,后来回去找也没找到。
就这样,
她的秘密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居然还不知道名字。
还好是个陌生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大松了口气。
然而,
两天后,
居然第二次见到了那个愣头青。
本以为她的事要暴露了,那个人居然帮她瞒了过去?
她大松了口气,正好那人想听琴,她便拿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琴技。
本以为对方应当会如同其他人一般夸赞声不绝。
然而,
那人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她仍旧记得他当时的口吻,
十成可得七成。
甚至连她心中所想都猜了出来。
赞扬的话她听得多了,指出她的错的,除了爹爹,只他一人。
那人似乎盯着她的脸出神了一瞬?
在想些什么呢?
他又又又赠簪了。
少女忽然发现,
原来,
现实的世界里,同样也能如书中精彩。
……
分别,
与爹爹离开洛阳,
流离辗转,
再到即将面临的生离死别……
一点点的记忆如洪流般冲刷而过……
原本欢快的琴音竟在不知不觉间转为了悲凉,绵长如丝线,割不断、理还乱。
城下的人群亦在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他们听着琴音,似乎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走过了一场人生。
这是《墨子悲丝》,
却又不是《墨子悲丝》。
这一股悲凉,甚至比数百年前作曲的墨子本人还要深。
原本平铺直叙的悲,加入了前期的欢快,将流离之悲反衬得更进了一步!
在这一刻,
《墨子悲丝》这首曲目已超越了作曲之人,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临近曲终,
少女的眼中亦流出了两行清泪。
微风将长发扬起,
素白的衣裙微微飘动。
焦尾琴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一股悲意,音符流转,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居民纷纷行至大街小巷中,万人空巷。
所有人听着幽幽传来的凄苦琴音,皆是泪流满面。
叽叽喳喳的鸟儿纷纷汇聚而来,形成了一幅百鸟朝凤的奇景,将整个洛阳城都给轰动了!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罢,
整个洛阳城皆已一片哭声!
少女再抚琴,
止音,
抬头望向远方。
“不知,这一曲《墨子悲丝》可得几成?”
止泪,
嫣然一笑。
少女将焦尾琴抱起,
忽而,
从洛阳城墙上翻身越下。
风云色变,
天空中,
一枚星子坠入了少女的体内。
所有人皆没有料到这一变故,根本来不及反应。
少女紧闭起了眼眸,
只等自己命运的终结。
然而,
眼看着她便要坠落地面,香消玉殒。
她所预料之中的坠地感却没有发生。
少女只感觉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一双有力的臂膀随即忽然将她拦腰抱住,轻轻落下。
少女微微一征,下意识地便要挣扎。
然而,
那一双大手却反而将她抱紧,再也不愿放手。
与此同时,耳盼传来了那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这一曲《墨子悲丝》,可得十二成。”
少女蓦然回首,
再一次见到了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她想说话,
可由于哽咽,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来了。”
苏秦定定地看着面容憔悴的少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累了的话,就睡吧。”
“以后,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少女早已不堪重负,如今顿时感觉浑身一松,点了点头,依靠着他的胸膛,安心地睡了过去。
苏秦拥着少女,骑着高大的白虎,一步一步朝前行去。
看着那块刻有“洛阳”二字的牌匾,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洛阳,
我苏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