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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人听见这句话,各自脸色都变了变,谢然下意识朝老乔看过去,好在他的注意力都在和小马介绍护工上,没有听到小乔这句语出惊人的质问。
谢青寄蹲下,和小乔平视,低声同她商量:“这句话能不能以后不要对着你爸爸说,他听到可能会伤心。”
小乔略一思索,懵懂点头。
人一多,护士就来赶人,众人把拎来的水果和八宝粥交给小马的妈妈后就往外走。
小马愁眉不展,老乔十分局促,尴尬得手脚怎么放都不舒服,只有小乔一脸满足,高兴地看着谢青寄,亲热地抱着他的大腿。
小乔“哥哥”、“哥哥”地喊:“你怎么来了。”
谢然跟着道:“是啊,你怎么来了。”
谢青寄一把抱起小乔,随口道:“姐早上说过的,说要来看看,你忘了?她走不开,就让我过来。”
谢然没再多想,推着谢青寄往远处走,让小马和老乔单独说话。他们远远地站着,看见小马嘴巴开开合合,隐约听到小马的声音:“我那天真的不知道你女儿在桌子下面藏着。”
老乔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最后小马给他鞠了个躬。
谢青寄看着老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乔突然摸摸谢然的手指头,嫩声嫩气道:“叔叔,爷爷生病了吗?”
谢然一言难尽,神色复杂地看着小乔,一指谢青寄,郁闷道:“你管他喊哥哥,为什么喊我叔叔?”
小乔十分有眼色,立刻脆生生地改口叫哥,谢然满意地把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爷爷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需要我们好好爱护,你小马哥哥没有照顾好他的爷爷,爷爷就生病了,如果病治不好的话,爷爷就会去世。”
“人去世以后会去哪里?”
“——会去海里。”
“——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谢青寄和谢然同时开口,小乔不信任地看着他们,不高兴道:“你们怎么说的不一样啊。”
谢然笑了笑,又继续道:“会去海里,随着海水流向世界各地,这样不管亲人去哪里,他们都可以看到。”
小乔刨根问底,说在海里生活渴了饿了怎么办,谢然故意道:“渴了就张嘴喝海水,饿了就吃鱼,你看过《海底总动员》吗?里面的小丑鱼尼莫就特别好吃,我一口气能吃十个,咬在嘴里嘎吱嘎吱响。”
眼见着往暗黑童话的方向发展,小乔不愿意了,生气道:“你骗人,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谢然还要继续逗,谢青寄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是真的有些生气,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别说了。”
谢然果然不说了,谢青寄这副神情,让他想起那个早上,他让谢青寄过来亲亲他,谢青寄也是这样沉着脸,让他别说了。
老乔和小马终于结束谈话,老乔紧紧抓住公文包,腼腆地看着谢然,不好意思地摸着脑门,意思是已经和小马冰释前嫌,不会再叫谢然为难。
几个人找地方吃了晚饭,在饭店门口道别,谢然则跟着小马回到医院,陪他守夜。
小马的爷爷在两个礼拜后出院,回家中静养,老乔找的男护工十分靠谱,第二天就到位上岗。
那一跤摔没了老人家半条命,整日昏昏沉沉,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单音节。谢然每次去的时候,都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无法通过他半合的眼缝去判断这个人是醒了还是睡了,偶尔清醒,也会“啊啊”叫着找小马,看到小马,才会费力地提起嘴角,冲小马笑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然几乎是住到小马家一样,日夜陪他一起守着,小马开始变得安分内敛,除了每日出去替他妈买菜,剩下哪里都不去。
谢然怀疑是否记忆出现差错,是不是那天小马抢着去扶他爷爷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摔了,因为他几乎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小时候是爷爷给小马讲故事,现在讲故事的人变成了小马,躺在床上入睡的人是爷爷。
谢然站在门边并不打扰,安静地看着小马用粗短的手指头费劲地去捻书页,听不到爷爷的呼吸声时,小马就会抬头看看。有时还会把手指头伸到爷爷鼻子下头,过几秒又松口气,继续念,可低头时眼睛却红了,他粗短的手指就开始抹自己的眼睛。
爷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谢然突然有种预感,可能自己和小马都不用死了。
小马爷爷快要去世的消息在一夜间,如插了翅膀般飞满整个小区,大家伙都没有明说,看向小马的眼神却带着同情理解,以及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怜悯。小马压制着怒火,想吼上一句人还没死呢,可却知道大家也是出于善心,他被这些并不被当事人接纳的善意所压得喘不过气。
几天后的晚上,王雪新带着谢婵和谢青寄过来,见了小马的爷爷最后一面,两个妈妈去卧室里说话,商量着怎么操办后事,灵棚搭在哪里。
谢婵进去陪着小马,她二十四岁的年纪,却是十四岁的心态,没有经历过生死,最大的烦恼就是爸妈离婚,可连这些似乎也没有影响过她。
她用自己的温柔包容,默默陪在小马身边,像摸猫猫狗狗一样,摸着小马宽厚的肩膀和脊背。
谢然和谢青寄相对无言地坐在客厅,看着小马在谢婵的安抚陪伴下,拉着爷爷的手无声流泪。
他一直把这场意外归咎在自己身上,更懊恼先前对亲人的混账态度,谢然对他那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同身受,看见小马就会联想到跳海前的自己。
马爷爷从昏迷中醒来,连提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半睁眼,睫毛颤了颤。
谢然在这一瞬间感叹命运的奇妙,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想要时刻监督着小马的动态替他去死,他就不会在买麦当劳的时候给小马打电话;如果不是他的阻止,小马就会拿着棒球棍坐上面包车。
是他的临时阻拦,导致小马没能走成,恰好被来找他的爷爷看到,否则老人家看不到小马,可能会被认识的人送回家,避免掉这场意外。
小马没被爷爷拦住,会继续追债,谢然会继续跟着小马。
死掉的人可能是小马,也可能是谢然,总之不该是活到三年后的马爷爷。
因为谢然清楚地记得,2015年的时候,马阿姨在家门前摆了灵棚,王雪新没去,因为当年马阿姨一口咬定是谢然害死小马,该死的是谢然,她不再和王雪新有所来往,因此王雪新失去了她迈入五十岁以后,唯一能对着说实话的朋友。
王雪新和马阿姨从卧室中走出,两人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临走前,王雪新对谢然道:“你今晚还住这里?”
“是,小马的爷爷情况不太好……到时候可能会需要人手,我得陪着小马。”
王雪新点点头,欲言又止,叫谢婵和谢青寄先回家,他说有话要对谢然说。
谢青寄往这边看上一眼,拉着谢婵走了。
谢然突然紧张起来,上一次王雪新说她有话要说的时候,还是被她发现自己和谢青寄的关系。她让谢青寄先走,说有话要说,谢青寄点头,却又绕回来,在王雪新要给谢然一巴掌的时候抬手拦住了。
王雪新铁青着脸回头,本该落在谢然脸上的巴掌落在谢青寄脸上。
那是谢青寄长那么大,第二次挨打。
“然然……”
谢然回神。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一直不回家,还躲着我们,以前你经常跟妈吵架,不回家也就算了。”王雪新眼睛又红起来,难得示弱:“可是前一段时间不都,不都……哎,你有时间多回家看看。”
谢然一顿,静了很久,才故作淡定道:“知道了,最近太忙,会回去的。”
他把王雪新哄走,送上出租车。司机踩脚油门把车轰出去,王雪新半张脸露在车窗外,伸着脖子去看谢然,两人没好上两三分钟,王雪新的暴脾气又压不住了,对着谢然吼道:“起风了!你多穿点!穿那么少冻死你算了!”
“知道知道,妈你把头缩回去,不安全!”
谢然哭笑不得,摸着手腕上家人给他求来的,保佑他长命百岁的佛珠,想起小马爷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面容。那一刻谢然扪心自问,他还敢像之前一样毫无留恋,无所顾忌地找死吗?他手臂一阵不舒服,低头一看竟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真跟王雪新说得一样,起风了。
谢然转身回屋。
几天后,小马的爷爷在睡梦中去世,小马早上去喂爷爷喝粥,怎么叫也叫不醒,手放在鼻子下一摸,才知道人没了。
谢然没死成,小马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这位临死前还惦记着给孙子五毛钱的老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死在了和小马上辈子去世时,相同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