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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还未进左右谏司,就觉出事情不对。
他身边那个绿衣小官儿,神色间对身后那两个皂隶颇为忌惮。
经过朱雀街时,小贩游人许许多多。本该是那两个皂隶在前引路,将冲撞的行人赶开,可绿衣小官却先一步开口:“还请裴大人往这边走。”
裴观目光在小官和皂隶身上扫过,他微微一笑:“好。”
那绿衣小官看他十分好说话,松得口气。
裴观让身在内侧走着,对方才开口的那位绿衣小官道:“贵姓?”
“不敢当,下官姓冯。”
“冯瑞?”裴观叫出绿衣小官的名字。
绿衣小官一惊:“裴……裴博士还认得出我?”
裴观笑了:“你们曾同窗读过书,我记得你。”其实刚一见面,裴观还没想起他来,走这一路,又说这些话,他慢慢想起来了。
他与冯瑞确曾同窗过一年,后来他一路升到最高堂率性堂,冯瑞则还在正义堂,未能升堂读书。
再后来,裴观又回到国子监当了博士,为监生们授业。那会儿的冯瑞依旧还在下三堂,勉强往上升。
“你我如今官阶相同,就别客气了。”
若论官位,确实同属八品,裴观也是穿绿官袍的。但他这八品与别的八品又有分别,何况他还当过冯瑞几天的老师,是以冯瑞才在自谦是“下官”。
冯瑞连连摆手,二人就这么攀谈起来。
裴观又问他寻常在有司中做些什么,这才知道他是选补进左右谏司的。
他面上不露,反而显得兴味更浓:“哦?那你是今岁才选的官罢?”六部历事初选之时,每一个人都是裴观经的手。
后来处处都要人,这才放宽了人数,在国子监中读书快满十年的监生,都先优选。
因十年期满还考不中的,就就要退监回乡去了。裴观为这些监生开了个选吏的口子,让他们十年寒窗不致一事无成。
冯瑞便是快满十年的监生,初选没选上他,他曾想走走关系。可裴观要钱有钱,要才有才,哪是他能走得动关系的。
没成想,十年之期将要期满前,他选上了。
先是当小书吏,今岁科举,他终于中了,这才升上官儿。依旧还在左右谏司供职,寻常作些抄案卷,抄信的工作。
没想到他因人手不足,头回被派外出办差,就办到了裴博士家中。
那两个皂隶,不远不近的跟着,看裴观与冯瑞说个不停,有时说说国子监读书的事,有时又说说街面上的铺子,哪家的面好吃,那家的馄饨好吃,都放松了戒心。
裴观依旧面上带笑,压低声音对冯瑞道:“究竟所为何事?请冯兄告知。”
冯瑞变色,差点就要被那两个皂隶瞧出来,裴观错开半步,用身子挡住他。
“是……是……”冯瑞这人,胆子不大,又想答又不敢答。
“是因为《正气集》?”
冯瑞倏地抬头。
这就是认了。
裴观了然,依旧目视前方,他还摸了些钱出来,买了几个酱肉包子,分请他们:“出来得太急了,还未用饭,这会儿实在有饿了。”
“要不要一起用些,就在街面上吃,也耽误不了多久。”
天色刚暗了没多久,街上门楼铺子处处飘香,小食摊子支在街市两边,人走在其中,白烟香雾在鼻端缭绕。
那两个皂隶一天都没吃上热食了,听见裴观这么说,捡了间最近的摊子,要了四碗热汤饼,几笼蒸点心。
二人都不多话,坐下便吃。
冯瑞反而坐在长条凳上扭来扭去,似底下有针扎他。
裴观笑了:“冯兄不必慌张,衙门到点儿还放饭呢,咱们这会儿回去,都是些剩菜冷汤了。”
这倒是真的,衙门的饭菜本就没甚油水,早去的还能捞些整食,晚去的就只有菜梗子吃,不如街边上吃碗面暖身子。
冯瑞哪是因为这个不安,他是觉着,裴观都已经知道是因为何事,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外头人还不知,可《正气集》案,实是桩大案。
最先关起来的那波人,如今都没个人模样了。
人人互相攀咬,嫌犯越抓越多,这案子从一桩小案裹起,越裹越大,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冯瑞一边嗦面条,一边偷偷打量裴观。
裴观其实吃不下,但这会儿不吃不行,他吃了整碗的面条,又吃了一个肉包子。
刚要吃第二只,忽然想起阿宝来,不由嘴角噙笑。
她自己说的,不怕关她,就怕饿她。再怎么生气也好,也绝不亏了肚子。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家里吃什么。
那两个皂隶互相换了个眼色,都觉得这人古怪得很,怎么吃着饭,他还笑起来?倒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待进了衙门,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裴观收了笑意,把包子塞进口中。
这件案子是齐王督办的,就因为是他,才将这事越办越大。
秦王出征能不能立功,齐王此时还不知道,但他得在京城闹出些动静来,动静越大,他的功劳便越大。
《正气集》含沙射影说景元帝得位不正,谋权篡位。
虽是实话,景元帝又怎么容许这本集子留存世间?到如今那位也还没有谥号,没有陵墓,景元帝压根就不承认他的九弟当过皇帝。
这记马屁,还真就拍在了景元帝的心坎,他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了齐王,齐王也正是因办这桩案子,更得景元帝的欢心。
吃完这顿饭,两个皂隶又喝了碗热汤,肚中有食了,脸色也好看得多。
一行人再次上路,裴观这才找机会对冯瑞道:“冯兄,咱们身后有个青衣男子,那是我的长随,姓陈,你若方便,便将这些事告诉他,好让他回去报知我的母亲妻子。”
冯瑞唬得脸色都发白,方才下肚那点暖汤子,这会儿恨不得都结了冰。
“若不方便,那也罢了。”裴观也不强求,毕竟这事是要冒风险的,冯瑞与他非亲非故,肯提上两句已经承他的情。
最多,多扛几天,家里就能得着消息。
齐王这回也必是要借办案的机会,套一套祖父那本手札的。
裴观已经做好了进衙门就进牢房的准备,他也确实被带进牢中。狱门一开,各种污浊气味混在一块,冲鼻而来。
裴观眉心微蹙,向前发问:“二位,因何不问案情,就将我关押在此?”
其中一个皂隶答他:“等会儿就知道了。”
径直带着他往狱中去,两边牢房幽暗,只有皂隶手中提着灯,经过木栅牢房,还能听见里头铮铮有锁链声响。裴观尽力去看,可刚进来的那几间牢中,个个都披头散发,面目模糊,一时竟不知里面关的究竟都有谁。
才刚经过这几间牢房,后面便有人追赶上来:“你们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了?主子吩咐了,带到后衙厢房去。”
裴观一路都安静跟着,那个传话的人手里也提着灯,来时特意照了照裴观的脸。
见他神色如常,又赶紧转放下灯,还骂那两个皂隶:“这么点小差事都办不好?让裴大人受惊!”
裴观看他演这出戏。
那人本来扬手要“教训教训”那两个皂隶的,可不论他是说话,还是举动,裴观都不变色。
这戏便卡在半当中,但该演还得演下去。
“裴大人莫怪,这两个狗东西不会当差,我回去禀告主人,必让我家主人狠狠罚他们。”
戏到这儿,也该搭词了。
裴观此时该问他家主人是谁,可他偏偏说的是:“底下人当差,偶有疏漏而已,不必怪罪,裴某也并没受惊。”
那人闻言,干笑一声:“小人金禄,裴大人请,咱们换个干净地方说话。”
金禄将裴观送到后衙小院,裴观才刚迈进院门,就觉得四周房中有人隔窗窥探,这里一溜十数间房屋,数一数窗户里亮的灯,还关着两个人。
他被带到最左边的厢房中,金禄替他点上灯,屋里已经有铺盖,还有热茶,显是提前备好的。
“裴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裴观也不着急,他急也无用。
别人关上几天不去上职,长官上司总会问一问。他正在守孝,就算不守孝,宋述礼也巴不得他多关几天。
“有劳了。”裴观想了想,“请给我一些纸笔。”
他不要吃的,却要纸笔。
金禄立时就答应下来,齐王说了,头两天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他要纸笔,那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不管上头写了什么,到时候拿走,一并呈上去。
金禄去取笔墨纸砚,他人刚一离开院落,裴观就听见隔壁人在叩墙,“笃笃笃”三声,不知是何意。
裴观听见响动,直走过去,伸手也在墙上叩了三下。
对方却没回应了。
裴观刚觉得奇怪,金禄去而复返,原来他就住在这院子正中间的屋里,方便监视。飞快取了纸笔来,还拿了一包蜡烛:“若是不够,裴大人只管说。”
“天儿冷了,给大人再添个炭盆。”
裴观已经用过饭,姓金的却依旧送来一菜一汤,还笑着告罪:“衙门里只有这等菜色,裴大人将就将就。”
到这会儿,他一个字也没提为什么把裴观请进来。
他不提,裴观也不问,既来之便安之。裴观出来的时候阿宝往他怀里塞了钱袋,此时随手摸出块碎银子:“多谢你奔忙。”
金禄照收不误,眼看裴观坐下点灯磨墨,这才笑呵呵关上门。
吩咐几个皂隶看住了后院,就往后衙一间精致厢房去,立在门边等里头传唤。
厢房屋中四角烧着几个盆炭,整间屋子都铺了织锦软毯,外头已是秋寒刺骨,屋中却温暖如春。
金禄躬身等在门边,厚帘子打起来,暖风熏得他一激灵。
小德子拢着领口,那风激得他也打寒颤:“进来罢,王爷问你话。”
齐王自进京封王之后,也办了两桩合景元帝心事的差事。
一是替景元帝修书。就是因为修书,牵连出了《正气集》案。
他督办此事,原是派手下人在此坐镇,可偏偏景元帝在朝上盛赞秦王与诸将士同吃同卧。
齐王便将在左右谏司中设了间精致厢房,也不是日日在此吃住,但十日之中也有三五日在此。
等圣驾派人来时,便可显示他勤于政事,对景元帝指派的差事十二分上心。
齐王是来办差的,又是在左右谏司设堂,没法子带美人在身畔,就带了几个模样秀气的小太监。
王爷身边有几个侍候的太监那也是寻常事。
金禄对着这些太监们陪笑,进屋行礼,齐王就坐在窗边,那窗后面移了丛金嵌玉竹,几株白茶,勉强算是有景。
他一面吃茶一面问:“怎么样?”
金禄一五一十的回了。
“他一句也没问?”
“没问。”
“也不怕?”
“不怕。”
齐王反而兴味起来:“继续盯着,先晾他两天。他可曾要些什么东西?”
“要了纸笔。”
“哦?不论他写了什么,都呈上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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