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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无穷无尽的冲突。
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遇到冲突,从来都是用拳头硬的人占理。这不是一句空话。
再卑微的小弟,只要有了拳头,也能一夜之间获得尊重和荣誉。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曾经有个其貌不扬的小喽啰,有一天,凭借一手相扑之技,居然掀翻了梁山头一号杀星李逵。李逵爬起来,掸掸脑袋上的灰,当场就把他拉去入伙,让他正式得到了梁山好汉的编制席位。那人名叫焦挺,现如今混得很不错,逢人便提他当年放翻了李逵的“穿裆三式”。李逵拿他没办法。
甚至,早期的梁山泊,还出过小弟挑寨主的轰动级新闻。拳头不够硬的寨主王伦,在一场危机中威信尽失,让当时坐第四位的林冲当场砍翻,无人敢有二话。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全靠这一点传统,梁山才成为北方黑道老大,在官府的围剿中生存到今天。
梁山上的女人少。梁山上的女人说不上话。因为女人的粉拳通常硬不过男人——顾大嫂除外。除了她男人,基本上没人把她当女人。
所以,当“梁山好汉蒋敬接到无名女子邀约挑战”的新闻传开,整个梁山都沸腾得跟过年一样。谣言满天飞,八卦遍地传,就连几个姓潘的小喽啰也受到了格外优待,天天有人问那姓潘的娘子是什么来历,可是他家亲戚。
那日罗圈腿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上匕首,蒋敬着实懵然了好一阵子,连带着旁边所有的目击者,都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再听罗圈腿报上挑战者的名号,又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蒋敬经小弟好心提醒,才记起这位潘娘子到底是哪根葱,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他的第一反应,寻常女流不可能做出这事儿,背后一定是有男人撑腰。
他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了武松,但他自认做人十分圆滑,武松上山以来,跟他说的话统共加起来不到十句,就连两人的住地也离着三五里远,能跟他结什么梁子,让他遣个女人来羞辱恶心自己?
只好派人旁敲侧击,去探武松的口风,得到的却是一片缄默。武松手下的小弟们一连声的不好意思,说我家大哥最近闭关修炼,眼下正当紧要关头,不能被人打扰,否则就有走火入魔之虞。
摆明了是撇清一切干系。
蒋敬直到站在断金亭校场之时,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丢脸。好男不跟女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那么一个脑子有坑的女人过招,简直是降低他格调。
按规矩,他是被挑战的那个,有权选择比试方法。她既然敢递刀,那就说明,她自忖全身上下十八般武艺,都能强过他蒋敬去!可能吗?
看到亭子里那女人袅袅婷婷的腰身,更是恨得牙痒痒。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初就该几句重话把她堵在门外,一句话都不让她说出口就好了!
不过生气的只有他一个。校场周围乌央乌央的人群,人人脸上都是兴高采烈,九成九都是来饱眼福的。看美女抡刀使棒、纵跃腾挪,裙带飘飘,大袖飘摇,那观赏性无可比拟,可比看糙老爷们露肉搏击要吸引人得多。
就连李应也来了,安慰了他几句。
那小娘们也不是完全傻。李应肚子里暗笑。他自忖功夫比蒋敬高些,一副浑铁点钢枪少有人破,李氏飞刀也是他多年苦练的绝技。想来那潘氏也知道拣软柿子捏——可蒋敬能软多少?倘若蒋敬是软柿子,她自己呢,怕是一团浆糊吧!
关于此次单挑的前因后果,早就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小娘子说,这次蒋大哥他们的革新建议,原来都是她提出来的。她这是要挣个名儿!”——这是曾经在断金亭刷过威望,尝过甜头的。
“嘻嘻,那小娘们看起来也就二十,能有这本事?我看啊,是纯粹来胡闹!现在的年轻人啊……”——这是老气横秋的江湖前辈。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人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咱们看热闹就成,想那么多没用!”——这是曾经被高人秒过的。
“啧啧,没看她还说吗,蒋大哥他们的主意,是改头换面之后的糟粕,不可能奏效——她说这是要救梁山哩!嘻嘻,哈哈哈,有病!”——这是跟蒋敬一条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娘子是个什么来历?谁家的?——不不,肯定不是张青的小姨子,别听人大嘴巴瞎传……”——这是八卦专业户。
这些人里,多半都不知道潘娘子何许人也。只有少数知道她是武松罩着的,跟张青似乎也熟。武松眼下闭关多日,张青在家养伤,于是只好找上了母夜叉孙二娘。
孙二娘周围自发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八卦。
不过孙二娘此时哪有心思八卦,冲着面前一群如饥似渴的壮汉们嚷嚷:“让开,都给老娘让开,那个小妹子我不认识,没工夫跟你们耗!”
孙二娘一移动,那个以她为圆心的里三层外三层,也跟着慢慢蠕动。孙二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挤到亭子里,一把将潘小园拉到自己身边。
“六妹子,你实话说,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园面无表情,慢慢理衣袖,回答:“外面不是正传着么,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孙二娘急了,把她左看右看,拉起手来看骨相,又推推肩膀试力气,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会半点武功的。孙二娘虽然于功夫上很有自知之明,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你知不知道,这校场是干什么用的?你知不知道蒋敬身上的功夫?姐姐我在后军寨里见过他练武,那——么粗的木桩子,人家一掌下去……”
潘小园淡淡打断她:“我都晓得。”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似乎也被武松言传身教,沾染上一些凛冽气场。孙二娘浑身一紧,不由得住口。
可脑子里盘旋着长篇大论,过了好一阵,终于又忍不住:“还有蒋敬那个精钢骨算盘,没人知道是个什么打法。因为据说见过他出手的……”
潘小园终于端不住,攥起拳头,叫道:“都死了,我知道!二娘你别说了,再说,我可要后悔了!”
孙二娘完全无语,半晌,才说:“你家武二哥在哪儿呢?我找他去。”
潘小园还没答出“闭关修炼”几个字,亭子里来了个小喽啰,笑嘻嘻地来请她:“娘子可准备好了?现在认输,可还来得及。”
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这位难得一见的异性。顾大嫂上阵打擂,起码还知道束起头发,穿一身男装短打,胳膊腿上干净利落。她呢,居然还是钗环俱齐,一副日常襦裙,裙子边儿垂到脚踝,露出绛红绣花面儿的鞋尖。
那小喽啰觉得马上要心猿意马,不敢瞧了,再次躬身一拱手:“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朝孙二娘勉强一笑,信步上台。
底下是一双双睁成铜铃的眼睛,眼珠子跟着她的脚步移动,欢呼声口哨声沸腾成一片,大部分人都把这当成一件类似“花魁出游”的闹剧。有几个蠢汉为了争抢有利的围观地点,已经动上拳头了。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无障碍围观,忍不住脸烧,全身热得焦躁,脚下似乎有点软。
她用力深呼吸,把紧张呼出去。余光朝场外扫一眼,突然看到远处几张熟悉的面孔。
宋江。还有晁盖。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两位带头大哥,今日居然也忍不住好奇,手挽手的来看热闹了,身后围着一圈小弟。
晁盖高大威武,宋江矮小平凡,站在一起,简直是最萌身高差。两人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
宋江还用手比划着房子和火把,大约是在跟晁盖讲述那日如何烧了酒店,将她坑上梁山的趣事。晁盖和周围一圈人相视一眼,指着宋江,哈哈大笑。
锣声响起,全场肃静。蒋敬的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脸上则是一副不情不愿速战速决的矛盾神情。
虽然大家都不太看好潘娘子,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小喽啰给两人分别递上一碗酒。
蒋敬气哼哼的一饮而尽。潘小园不敢装逼,只是抿了一小口,还端着碗,便被辣得咳嗽了两声,引来一阵哄笑。
负责裁判的裴宣立在场地边缘。他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站在那里,更像知府,不像强盗。
裴宣摇着折扇,一副看戏的神态,笑道:“蒋大哥,按规矩,你来选择比试的内容。请问你是要和这位,呃,这位……”
旁边小喽啰赶紧提醒了一句悄悄话。裴宣这才想起来:“要和这位潘六娘,比试何种本事,眼下由你定夺。说出来可就不许反悔。比试时间最多两刻钟,咱们在场这么多兄弟都是见证。你俩不管有什么陈年旧怨,到时候一律解决,输了的,可不许再有意见。”
蒋敬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看看台下,九成九的目光居然都集中在对面那位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身上,心里颇为烦躁。
难道她真如有些人猜测的那样,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不可能,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
但他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好汉,身上的本事也不止一样,没理由害怕她。
裴宣再次笑着提醒:“蒋大哥,选好了么?是拳脚,还是……”
蒋敬又哼了一声,轻声道:“比什么拳脚,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台下一阵唏嘘。潘小园屏住呼吸,听到蒋敬这一句话,悬着的心微微落下来一点儿。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位酷似系主任的直男癌,是不屑于跟女人直接动手的。抑或是,担心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怕她真的是扫地僧一样的神人?在这一点上蒋敬不敢冒险,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一个女人在武功上压制了分毫,对他来说,大约是灭顶之灾。
裴宣笑道:“那么,就是比兵刃?”
蒋敬点点头,右手慢慢摸到背后那张精钢铁骨的大算盘,轻轻拨了拨算盘珠子,铿锵有声。
台下一阵倒抽冷气。全场静了片刻,然后轰的一声,涌起无数窃窃私语。孙二娘在旁边一听,脸色白得像她家的馒头。
王英在角落里藏着,直接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差上去揪着蒋敬,恳求他莫要辣手摧花了。
神算子蒋敬,那绰号不是白叫的。关于他那张算盘的传说,全梁山没有不知道的。难道今日,终于要有人,活着目睹他出手了?
那算盘上面串的每一粒钢珠,少说也有二三两重,似乎都能把那位娇怯怯的小娘子,从前往后击个对穿。
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喂,蒋大哥,今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立刻便是多人高声附和:“是啊,就算她是无理取闹,你也得有点气量,别跟她来真的啊!”
“就是就是,伤了这小娘子,你不心疼,俺们还心疼呢,哈哈!”
就连大哥晁盖,也远远的扬起手,做了个江湖上的通用手势,意思是点到为止,莫伤人命。
潘小园双眼紧盯着那算盘,目光往外移,看到断金亭外面的悬崖,看到悬崖上空的朵朵浮云,以及云彩中穿梭的一只鹰。
耳中第一百次响起武松那日告诉她的四个字。
“假的。没用。”
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是信了。如果这次武松看走眼,那也只能是她自己命运多舛,自讨苦吃。
这便是她向武松讨来的第二份情报。她问他,蒋敬背后那个拉风的大算盘,究竟是哪家的奇门兵刃,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实用性。
武松观察了三天,回给她的,就是这四个字。
假的。没用。
在武松看来,蒋敬那算盘的用途只有一个,就是装逼。
能看出这一点的高手,梁山上应该不止他一个。但大家都是好兄弟,行走江湖,谁没点名不副实的小秘密,没仇没怨的,何必戳穿。
所以武松这四个字说出来,也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台下的围观者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游说:“蒋大哥,知道这娘子跟你结了梁子,可你千万要怜香惜玉啊!”
蒋敬目光往台下一扫,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大家说得有理撒。这兵刃太过霸道,都是自己人,怎么能随便使用咧。”
台下大松一口气,一片欢呼。
潘小园也长出口气,差点哭了。心里想着,要是今天能活着回去,就给武松收拾房间铺床叠被去。
裴宣依旧挂着他那标准的微笑,问道:“那么,蒋大哥究竟想要比什么呢?难不成是箭法、暗器?水上功夫?若定夺不出,也可以拈阄决定,同样是合规矩的。”
他话音一落,潘小园微微一笑,说出了她今日对蒋敬的第一句话:“若是大哥想就此认输,同样是合规矩的,奴家深谢。”
火上浇了最后一瓢油,蒋敬再爱惜形象,此时也没理由拖了。
他自信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秒杀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现在要决定的,就是如何秒杀得更优雅,最好连她的裙子边儿都不碰一碰,杜绝任何以男欺女的嫌疑。
他摸摸秃顶的脑袋,正眼瞧也不瞧她,低声朝台下吐出两个字。
“算学。”
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台下的一排脖子瞬间集体伸长了,“什么?”“蒋大哥,高声点!”
蒋敬扬起下巴,睨了一眼下面的芸芸众生,冷冷重复道:“比算学咯。”
他蒋敬是什么人?武功还是其次,他平生最得意的本事,便是“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任谁见了,都只有惊叹膜拜的份儿。就算是宋江吴用,论这份本事,也不敢说能及他的十分之一。纵观梁山泊的人众,会认字儿的寥寥无几,会算数的百中无一。要是他自承算学第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估计整个梁山无人敢称第一。
面前这个无理取闹的娘们,就算有武松撑腰,就算被他指点过一拳一脚,“算学”两个字,估计连听都没听过吧?
却没料到,她听了这两个字,却只是抿嘴微笑,眼中甚至隐约有惊喜的光。
太自负的人,果然容易上套。
“蒋大哥是爽快人。今日咱们争的便是钱粮财物之事,比算数儿,却也正当其理,最合适不过。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她说完,啪的一声把酒碗撂下,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那声音居然震得蒋敬心里一个小哆嗦。女人也懂“算学”是什么?
不过他随即就释然了。她既是商人妇,会数个数儿,算个钱,倒也不足为奇。她以为“算学”就是加减法呢?
蒋敬脸上依然摆着冷笑,慢慢解下背后的大算盘,命令身后的小弟:“拿纸笔来。”
然后,也将自己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咔嚓一声,碎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