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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虽面色一僵,扯了扯袖子,末了觉着自己诸般挣脱都像是在欲盖弥彰,干脆作罢。
哪知他的纵容,却使得魏纤柔变本加厉地挽住了他。
“咳——”身后朝郭品瑶行完礼的柳妆看不下去,低咳提醒:“魏小姐,看到郭才人您应该行礼。”
“郭才人?”魏纤柔眨眨眼,顿了顿才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款款上前屈膝一礼:“才人万安。”行完礼又退后扯住了景虽。
郭品瑶盯着二人交缠的手,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身侧的卫茗,见她面上没有反应,搀着自己手臂的手却紧了几分,心下了然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德妃娘娘的侄女吧?魏小姐果真明艳动人,太子殿下好福气。”
明明是软言细语的赞美,听在景虽耳里却如同冰冷的尖刺一般扎心。
郭品瑶只是在为卫茗打抱不平,他知道。
一时间,他不敢看卫茗,目不转睛盯向郭品瑶面无表情道:“郭娘娘前些日子晋了才人,我这会儿再说恭喜……不晚吧?”
“殿下有心了。”品瑶笑着点点头。
柳妆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二人虚与委蛇,听着听着,越发觉着不对劲。
她在东宫任职两年,虽不说与太子殿下有多亲近,但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想必东宫人人都领悟过。一向寡言少语不太理人的太子殿下,能跟才人郭品瑶客套这么久,实属诡异。而且两人神情实在异常——平日温顺的郭才人此刻语气咄咄逼人,笑中带冷,平日里的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目光游离,语气中泛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与苦涩……
再结合一下话的内容……
柳妆猛地一个激灵,小心脏“咚咚”直跳,只觉自己发现了惊世骇俗的秘密,一刹那激动异常,一双美眸死死盯着二人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流动,绝不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
卫茗暗暗捏了捏品瑶的手臂,示意她后撤。品瑶心领神会,对着景虽微微一笑:“既然殿下与魏小姐在这儿,嫔妾便不打扰了。卫茗,我们去那边……”
“卫茗”二字,就像一根冷刺,瞬间将低着头不知神游太虚到何处的太子殿下戳回神。“郭娘娘。”他唤住转身欲走的二女,张了张口,关心的话一不留神溜出嘴边:“郭娘娘的令侍重回娘娘身边……实在可喜可贺。”他顿了顿,临时编话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不知如何下接,如何才能将话绕圆,如何做到表面与郭品瑶寒暄实则询问卫茗的情况,但又不会让在场众人察觉到他真正关心的人是谁。
一直跟在景虽身边的关信看出他的为难,默契地接话:“殿下,卫姑娘在之前被贵妃娘娘误伤,能回到郭娘娘身边,着实万幸呢。”这些,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
“哦。”景虽装作才知晓的模样,顺着关信的话关心:“卫姑娘……没事了吧?”
身侧的魏纤柔一愣,敛起了心神。
方才景虽忽然唤住郭才人,问话就算内容奇怪了些,他的语气也总归保持他一直以来的平直无波。但最后那半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语调却明显柔和了几分……
这份温柔,到底是留给了被问话郭才人,还是话中那位令侍卫茗……?
只见卫茗屈膝礼了礼,垂眸温温淡淡回道:“承蒙太子殿下关心,已经没有大碍了。奴婢莽撞,惹得才人担心,后宫不宁,实在罪该万死。”
“魏姑娘……?”魏纤柔悠悠插话,“原来郭娘娘的侍女与臣女是本家呢。”
“奴婢无福与小姐成为本家。”卫茗低头谦道,“奴婢的‘卫’是‘守卫’的‘卫’。”
“原来是‘卫’姑娘。”魏纤柔恍然大悟,末了又苦恼地戳了戳自己的脸颊,“你我一个‘卫’一个‘魏’,唤一句‘卫姑娘’也是分不清谁是谁了,可真是让人为难。”
“奴婢是奴婢,小姐是小姐,身份不同,称谓不同……”她说着说着,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笑,“又怎会分不清呢?”
景虽见魏纤柔咄咄逼人,而卫茗一味贬低自己,有些恼了,颦眉盯向魏纤柔:“你想怎样?姓氏是祖宗给的,你定要逼得人家为了迎合你改姓不可吗?”
魏纤柔瞧出他眼底的愠怒,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试探的目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气势一弱,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臣女是在跟卫令侍套近乎,殿下太小题大做啦!”
郭品瑶原想出头,被景虽抢先了去,听着魏纤柔为自己明目张胆的欺压辩解,却未见景虽有何作为,火气一上冷笑道:“魏小姐与太子殿下这一唱一和的,着实显得情深意重……我等在此倒显得不解风情了。”语罢干净利落转身,扯了扯卫茗,“走吧,咱上凉快地儿待着去。”然后竟是头也不回带着自己的人马退散。
“……”景虽见她去势匆匆,知道自己背后免不了要遭一通骂了。
她骂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卫茗听了会不会多想……
就他对郭品瑶和卫茗之间的感情认知来看,卫茗多半会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一念及此,心情不由得烦躁,他像是剥玉米一般削开魏纤柔的爪子,扳着张脸硬声道:“魏纤柔,你我似乎还没有熟到可以挽手的地步。”况且,他向来厌恶陌生人的触碰。
魏纤柔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背着手兀自走到水边,心血来潮问道:“殿下,要是我不小心掉下水了,你会来救我吗?”
“我不会水。”景虽果断否定,且编了这样的一个理由,“宫人成百上千,总有一个愿意跳下去救你。”
“也是啊……”魏纤柔嘟着嘴俏皮地看着他,“听说殿下去年落水时,是一位姓卫的宫女奋不顾身跳下水相救……咦?”她好似发现了不得了的事,眸光一亮,“难道就是方才那位卫令侍?”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当日故意拖卫茗下水,借机在水下吃了人家豆腐之类的事……
见他出神,魏纤柔毫不在乎笑眯眯道:“如果殿下现在掉下水,我也一定会跳下去救的哦!”
景虽不吝啬地赏了她一记白眼:“你的假设很无聊?”说着又远离了荷塘几步,避免自己暗遭黑手,给她机会上演美女救英雄。
“殿下,”关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小的觉着……刚刚魏小姐是在给您表白……”且还是很豪迈的表白方式。
“你只看到了魏小姐么?”景虽暗暗咬牙,心头百转千回,不知该如何去见卫茗。
仿佛感觉到了他话中的寒意与懊恼,关信一个激灵醒神:“小的更注意到了卫姑娘的神情!那叫一个难看……”注意到了自家主子越来越沉的脸色后,关信赶紧调转话锋,“但那更证明了卫姑娘心中有殿下,在乎殿下!”
景虽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
“殿下啊,认错什么的要尽早哦。”关信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告诫道,“卫姑娘被您伤过一次,好不容易敞开一丝心扉,殿下您可得撑牢了。”
***
转过假山,穿过花廊,离荷塘老远了,郭品瑶这才停下来,叉着腰屏退了侍从,气鼓鼓地捉着卫茗的手:“嗷嗷,真是气死我了!那个魏家的女人凭什么那么趾高气扬地欺负你!”
“冷静冷静,”卫茗微笑着给她顺毛,“德妃娘娘亦是宫中的老人了,在后宫有一定的人脉与地位。魏小姐是魏家的女儿,自然是有资本傲的。”
“最气人的是,她都明摆着骑上头了,太子居然看着不相帮!”品瑶伸出食指与中指指了指双眼,“真是瞎了眼,还好没把你完全托给他。”
卫茗温淡的笑容闪过一丝僵硬,又瞬间平复,继续顺毛:“好啦好啦,别气了,小心生出个胀鼓鼓的孩儿。”
品瑶深吸了口气,伸手狠狠捏了把卫茗的脸颊,娇嗔:“我在为你出头,怎倒成了你安慰我了?”
“我不气啊。”卫茗摊手,“在我看来,你的身体比她重要多了,犯不着为一个不重要的人气坏你。”
品瑶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颇是感动,又道:“那太子呢……?也放着不管么?”
“嗯……”卫茗迟疑了片刻,转瞬看着好友扬起灿烂的笑靥:“这个嘛……”
“我怎么忽然很想同情太子殿下……”看着卫茗那不同寻常的笑,品瑶摸了摸莫名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你想怎么做?”
“不做什么。”卫茗拍了拍品瑶的肩,神秘道:“紧闭门窗就好。”
于是就发生了以下一幕——
“……”太子殿下推了推锁得紧紧的玦晏居后门,纹丝不动,站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离去。
次日——
“扣扣——”太子殿下尝试着轻轻敲了敲后门,隔着那道木门,仿佛能听到叩门之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响,余音缭绕。
第十日——
“卫茗,开门。”连续敲了九天的门,太子殿下终于沉不住气了,这次手口并用,一边敲门一边喊人。
然而,回应他的,仍旧是无尽的安静。
景虽心一横,顾不得这僻静之地会有路人经过,大声地质问:“卫茗,你是不是不打算见我,听我解释了?”
“……”没有回应。
“卫茗,再不开门,后果自负!”景虽倚着门抱手于胸前,“你以为我只会走后门么?”
院子里,品瑶懒懒地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觉着门外实在聒噪,忍不住低声道:“啧啧,连威胁都用上了。”看来真的是急了。
“……”卫茗专心致志低头剥葡萄,不发表意见。
“咔嚓——”品瑶随手拨开一枚花生,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随即门外动静一顿。
“你今日已经吃了十七颗葡萄了。”卫茗淡淡道,“就算孕吐中想吃些酸的,吃多了对身体也是不好的。”
“你还数了?”品瑶惊讶地咂嘴,心安理得伸过手去接葡萄,同时将自己拨好的一手花生米放在卫茗手边的小盘子里,颇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意味。
“太医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卫茗吮了吮手指上的葡萄汁,抓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
“……”景虽静静站在门外听着这段没有营养的对白,深深吸了口气,抬起了手……
“你打算晾他到什么时候?”品瑶嘴里包着两颗,话语有些含糊不清,“他毕竟是太子,正如他说的,后门行不通,他可以试前门。届时若被揪住……嗯……”
“……”景虽叩门的手一僵,下意识倾身将整只右耳贴了上去。
面对好友的突兀地询问,卫茗慌张地盯了一眼后门,复又回头用口型问道:走了吗?
品瑶耸肩:大概吧……他不是要去前门么?
卫茗舒了口气,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其实过了这么几天,想了想,站在他那时的立场来看,的确不便为你出头。”品瑶性格直爽,生气不过心,睡一晚就消气了,仔细分析了一通,开始为景虽说话。
卫茗斜了她一眼:“这几天……他怎么从我眼皮子底下收买你的?”
“……”景虽抽了抽眼角,拼命忍住了踹门进去扛走那个女人的冲动。
“啊喂!”品瑶握着小拳头扬了扬,“他收买得了我么!我只是觉得,毕竟你跟他明面上又无瓜葛,随随便便为了你让魏家的小姐难堪,众人难免猜测你二人的关系,倒让你为众人矢之,对你不利。”
卫茗一直静静地听着,末了抿唇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为难人家?”看戏的人比局中人着急,“连续十日风雨无阻上门……”
卫茗打断:“这几天没刮风没下雨,风和日丽,适合散步。”
“这是重点吗?!”品瑶抓狂:“人家的诚意都快溢出来了!我这旁观的看了,都忍不住想把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敲晕了,捆上包起来扔出去送给他!”
卫茗悖悖地摸了摸鼻子,屈膝缩在躺椅上,表情忽的落寞:“我不狠心,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品瑶不明白,“太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撇开这种事很可能发生……”卫茗顿了顿,摇摇头:“我害怕自己再次见到他,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品瑶好奇,“扑上去先把他吃掉?”
一时间门内门外两人不约而同给了品瑶一记白眼。
“好吧……”品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你继续说。”
“气氛都被你破坏了好么!”卫茗揉了揉脸,拼命地酝酿,“说不出来了怎么办!”
“……”一颗心被人吊起悬在半空上不能下不得的某人暗暗咬牙,瞬间觉得听墙角需要极高的耐性。
“快说!别吊我胃口啊!我会吃不好睡不香的!”品瑶捉住她的手拼命摇晃,“我是孕妇!孕妇最大!”
“好吧……”卫茗明媚忧伤望天。
“……”门外的人跟着她望天。
望着望着,便听里头传来了沉沉的没有底气的声音:“我怕自己再次看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会忍不住冲上去推开他身边的女子……”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他——‘你是我的’!”
“我怕自己忘记了初衷,忘记了自己曾经只想安静守着他长大,看他成亲生子,君临天下,而我,功成身退,与他相忘于江湖。”
“姨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姨说——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可他注定会成为一国之君,注定会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拥有各种各样的沙子。”
“这一粒粒沙子,会成为一柄柄尖刀,将我对他的感情戳得遍体鳞伤……”
“入宫七年,官宦沉浮,几上几下,几次死里逃生……我比常人更能体会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可怕,我也不想因为嫉妒变成可怕的女人,算计着他身边的位置,和别的人分享着他的心……”
卫茗一口气说完这一切,抬头苦涩一笑:“这样的我,很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