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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郭品瑶放下茶碗,欣慰道,“待在六尚局也好,不用苦了你那双手,也合了你的心愿,不必跟主子们照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不是。”卫茗摊手,有些不满,“闻香姑姑亲自下令调职,着实受宠若惊,乃至于惊到了同行,与我各种不盯对。”
“她们为难你了?”
“说不上为难吧。”卫茗别过眼四处望了望,无奈道,“就感觉不管做什么人家都刻意疏离我,但明明离我十丈外,却仍把眼睛放在我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新人难免受排挤,”郭品瑶安慰她,“你在净房多年,从前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都不能撼动你半分情绪,如今任她们说去,你别管就是了。”
“你放心,这么多年,我算是总结出来了,”卫茗气定神闲叉腰,“对于这些个仗势欺人的‘老人’,就要‘任凭她欺我,笑我,轻我,辱我,使唤我,夹枪带棒;我只需忍她,避她,由她,耐她,关键时,补上一刀。”
“精湛。”郭品瑶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在烦什么?”
“闻香姑姑这一举,总令我背脊寒凉。”卫茗抓着好友的手,心慌道:“我打听过,从前被太子殿下轰出来的女子们可都在原职,就我一人升了。你说是不是我当日滚得太狼狈,让殿下颜面抹黑,所以借姑姑的手……”她噤声,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如果殿下真不待见你,我觉得直接把你丢粪池里闷死会比较迅速一些。何须劳烦姑姑?”郭品瑶倾身戳了戳卫茗的眉心,“小茶,你谨慎过头了。”
卫茗捂着眉心哇哇喊疼,“因为殿下对我的嫌恶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这么用的么!”郭品瑶抓狂,“你敢别这么没文化么!”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嘛。”卫茗揉揉眉心起身,开始轰人,“好啦好啦,淑妃娘娘那边还等着你回去伺候,我也该开工了。”
“说起来你一天都做些什么?”郭品瑶被她轰起来,转过身好奇,各宫娘娘们的茶都是由她们令侍来泡,平日来尚食局领茶时,负责交接的也是典饮,如此一想,她倒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是掌饮可以做的。
卫茗悲催地看了她一眼,“你只考虑到进,没考虑出。”
“……什么意思?”难道是她理解有误?
“典饮负责把茶叶给你们,我则负责把茶叶收回去。”卫茗简洁地解释。
“那不就是……”郭品瑶张大嘴,半晌没找到合适的形容。
“是的,”卫茗小眼神悲愤地点点头,“娘娘们哪肯让茶叶渣子脏了自己的花园?所以你泡过的每一杯茶的茶叶,最后都会回到我这里,统一处理。”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处理茶叶渣子的。
再换个角度来想,掌饮和夜壶宫女,在某种程度上,并无本质区别。
她们都在为处理废物而努力。
“……”郭品瑶远目,心头捣鼓着该用怎样的话语,来鼓励好友好好干。
“……”卫茗跟着她远目,心头盘算着她跟郭品瑶喝茶这小会儿,那头又堆了多少茶碗等着清理。
两两无言。
“我以后会尽量少放两片茶叶的!”郭品瑶握拳下定决心。
卫茗扶额,默默拍了拍好友的肩,“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送走好友,卫茗挽起袖子走进库房,左手卷只里套竹筛子的木桶,右手麻利地拾起一只只茶碗往木桶里倒。动作快速流畅,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这样的工作,她已经做了许久。
记忆中,小小的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库房,面对着成堆的茶碗,听到必须在当天之内全部清理完毕的任务时,险些吓趴下。但在司饮严厉的催促下,年幼的她不得不拾起木桶,小心翼翼地开始她在这宫中的第一份工作。
当年的她,太过较真,外加强迫症使然,定要清理到每只茶碗里头不留丝毫的茶渣才罢休,无形中减缓了速度,常常黑灯瞎火地忙到第二日清晨,还未歇下,主子们漱口的剩茶便又送到了。
日复一日。
渐渐的,掌握到了技巧,动作越来越流畅,往往能一下便将所有茶叶全部倒出,无需返工,日子一长,活儿便轻松了。
可惜人生往往不许你轻松。
回忆至此,卫茗有意无意地掂了掂木桶,觉着重量差不多了,一低头,竹筛子里头果然已经堆满了茶叶渣子。
等到第二个桶也满了,卫茗这才停止,一手抱一只,走出库房,径直朝后院走去。
司饮司处理茶叶的方式很简单——挖个坑,倒进去,坑满了就埋上土做花肥。
说得阴森一点,整个六尚局的土地下,埋满了茶叶们的冤魂。
年复一年,新坑覆盖旧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任掌饮差不多一年时,在树下挖的那个坑。
也就是那个坑,不仅吞了茶叶渣子,一并将她四年的青春年华也吞了进去。
回想起来,从她入宫到成为掌饮,一路一直顺顺利利的,直到遭遇了那只坑之后,她的人生仿佛一下子栽了进去,跌跌撞撞再没能爬起来。
不,准确来说,坑她的,不是坑,而是人。
趴在坑边的十二岁少年抬头看她时的表情,过了四年仍旧记忆犹新。
“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少年说这句话时,清俊的容色焕发着神采,淡红的唇浅浅勾起,原本忧伤的眸子跃动着希望的光芒,太过耀眼,乃至于她忽略了,那双眼瞳是灰色的。
灰色,皇族的颜色。
当年的她,真一心以为,这个身着宦官服侍的少年,只是个小太监而已。
卫茗狠狠甩头,将脑中少年无辜的神情赶走,掂了掂手中沉沉的木桶,埋头转过墙角,一抬眼,生生止了步子,下一瞬果断面无表情退了回去。
一定是她走出去的方式不对……
否则……相同的场景怎会再现?
这不现实!
回忆方才目睹的一切——阳光静好,懒懒散散洒下,树影摇曳的坑旁,有一个少年趴在那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一如四年前场景重现。
卫茗站在墙边,拼命告诉自己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而已,然后深吸了口气,这才英勇就义般一步踏了出去。
方一抬头,就听百里景虽那介于少年与男子间的独特嗓音传来:“走出来又退回去,你在躲猫么?”
卫茗呆愣在原地,傻傻看着昔日粉嫩的少年如今风华绝代地负手而立,神色仿佛很威严,嘴角却噙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抱着桶傻站在那儿做什么?”景虽颦眉,似乎在不满什么。
“奴婢在想,”卫茗掂了掂有下滑趋势的木桶,正色道:“奴婢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很应景地把桶往天上一抛,然后大喊‘殿下大驾光临奴婢该死有失远迎’之类的话,以表现奴婢的诚惶诚恐。”
“你惶恐么?”景虽挑眉反问。
卫茗却答非所问,“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双手同时一撂非但抛不高,反而容易砸着自己,得不偿失。”
景虽明显默了一下,“你傻呆着就考虑了这些?”
却见卫茗摇摇头,“奴婢还考虑了木桶撂倒后,里头的茶叶渣子会撒一地,待会儿沾了尘土清理起来只怕会一手的土渣,仍旧得不偿失。”
“你……”景虽嘴角一沉,半晌才挤出句话,“就想表达这些?”
卫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说什么,于是很诚实道:“奴婢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奴婢虽然没撩桶跪下,抱着殿下大腿喊‘千岁’,但奴婢诚然是很惶恐的。”
百里景虽看着她一脸淡然地述说着自己的“惶恐”,只觉得内心一万头麒麟奔腾而过。
卫茗闲庭若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开外停步。
昔日矮她一个头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无不证明着,这是现实。
卫茗放下桶,端出里头的竹筛子,一转身,见景虽仍目不转睛盯着她,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来意,又看了看他脚边的大坑,回忆起他四年前回过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呆呆地问道:“殿下……又来找奴婢讨药引?”
百里景虽凉凉觑了她一眼,扯出一个难以让人信服的说辞:“我只是路过的。”
卫茗默默望了一眼遥远的东宫方向,“哦”了一声,习以为常将茶叶渣子倒进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淋到树下,捶了捶发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经然又望了一眼仿佛无所事事的百里景虽,瞥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声道:“容奴婢猜测,殿下该不会是在挖东西吧?”
四年前,这个孩子就趴在坑边挖茶渣子,可惜很明显那双娇贵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粗活,茶叶渣子没挖几根,烂泥倒是混进去了不少。
后来两个人一来二去熟了,卫茗才知他做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给他,十二岁的少年,虽一脸老成,但接到茶渣时眼底流露出的欢喜却能一眼看透。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在六尚局可以来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本无需向她解释他的来意,可看着她一脸探究的表情,便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
“哦。呃……”御花园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这偏僻地儿找坑?卫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选择不去招惹他,而是劝道:“据说宫里的鱼儿都被娘娘们养刁了嘴,不吃蚯蚓了。”
纯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回答。
“我不钓鱼。”
“也是,殿下挥挥手,一帮人便会前赴后继把活鱼烤鱼炸鱼蒸鱼红烧鱼挨个送上来。”卫茗自顾自地点点头,弯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礼了礼,“奴婢先行一步。”
“卫茗。”百里景虽忽然叫住她,朝她摊开脏兮兮的手。
卫茗抱紧木桶哆嗦着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护费了?”紧接着她五官一扭:“奴婢没钱,奴婢很穷,奴婢以前是扫茅房刷马桶的,虽然一直视粪土为金钱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百里景虽朗眉微微抽搐,只觉头顶青筋跳得欢快,咬牙切齿打断她哭穷:“我只想跟你借水洗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