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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已经初步打好了地基,上边就好说了,七斤阿妈召集来的人,虽不是职业建筑队,但做起活的水准一点不逊于建筑队。
这日我正督看着众人搭建,忽听身后杜构喊了我一声,我忙转身,迎了过去。
“阿耶喊我有何事?”我问道
杜构看了看那边忙活的众人,转身面向河流,招呼我过去。我忙跟上。
我跟着杜构走到了河边一块大石头旁—周边只它最大,大的往往更吸引人注目,所以我丝毫不意外杜构要到这边来。
杜构半倚半坐在那石头上,面朝着小河,沉默半饷,方才开了口。
“其实我当初,若听了你爷爷的话,或许会好一些”杜构面着小河沉沉说道
我听了茫然,来得太晚,没能见到这传说中的名相杜如晦,也不清楚他跟杜构说了什么话。
杜构低头苍然一笑,转头看我,恰时一阵早春的风吹过,扬起了他的袍子。
“你爷爷临终之际,嘱托了我与你二叔一些话,他怕是早预料到了今日。”杜构转头望向远方,“弥留之际,你爷爷吩咐我,等他去了,我承袭了国公后,找个机会,告去官职,找个远离长安的乡野居住,而吩咐你二叔依旧在朝,因为他被赐了婚,是怎么也躲不过这朝野之争了的”杜构说着,缓缓眨了两下眼睛,目光深邃,“他去了之后的第二年,我在登州剿匪时弄伤了腿,那时忽忆起你爷爷的吩咐,便就趁着机会告了官”
我听着脑袋渐渐清明,思绪飞转,听杜构这话,他是依着杜如晦的意思告官乡野了,可我瞬间又察觉到不对,他既无心为官,为何一再而再使着各种法子逼我读书考科举,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我皱眉想了想,小心打断杜构问了句:“那阿耶为何还官至了尚书?”
杜构听了,迎风苦笑一声,回我道:“那是因为,就在那告官的一年里,我渐渐觉着你爷爷说的不对”
我凝神细听,杜构肯主动找我说话,想必对他而言是件大事。
“……告官那一年,我正巧见到了一事,这事改变了我的看法。”杜构低沉讲道,“州县一个渔农,女儿长得清秀了些给一恶霸看上了,渔农一家不从,便遭了全家灭门的难,奈何,那贼人是刺史的儿子,当地无一人敢开口,那贼人杀了人,竟一丁点罚难都没受!”杜构说地气了,忽转了头看我,眉头紧皱,目光如鹰,仿佛我就是那个恶霸。
我给他盯地心里一寒,眨巴着眼睛生硬移开视线。
过了片刻,又听到杜构继续:“所以,我对你爷爷的吩咐开始疑虑,告官乡野是可保存杜家实力,但三代之后,空了权力,定会被他人所鱼肉!”杜构直直目视前方,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杜如晦与杜构,两人的观点,谈不上谁对谁错。杜如晦是做了一辈子官,深知生死全看皇帝喜怒,杜如晦太聪明了,所以他怕李世民嫉恨,会累及杜家族没,看现在就知道了,独山实那边废庶,这边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而杜构,此时我反倒有些欣赏他的勇气。
杜构颌首一笑道:“你爷爷去前也担忧你二叔太一根筋,会出事,但他应该没料到,这位太子,不仅比我这二弟更死脑筋,还有那么一股戾气。”杜构的声音随风远去,听不出对流放的不甘,反倒觉得他这会十分释然。
生死置若罔闻,得失置之度外。我扬嘴角一笑,这会好像有些崇敬杜构了。
转头一瞥,见杜构撑了手起身,我忙伸手扶他,谁知还未过去便给他一手挥开。
杜构看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前方,背了手,自己跛着左脚走了。流放那几日,误了给他治脚的最好时机,后来找了人看,说只能止痛,难以治好了。
亏得七斤阿妈他们的帮忙,房子修建神速,只一月便已盖了顶。杜路这一月又去了趟长安,问杜安支了些铜钱过来,顺带也捎来了长安近况。科考已经放榜,萧守规考得不错,得了第二位,听杜路说,胜过萧守规的人,是从江南道来的一个乡贡。
天气已回了暖,我坐在河边石头上,望着西边那片茂林,那林子似个无底漩涡,吸引着人想进去一探究竟。
“嘿中原男子,你在做什么?”
忽感到肩上给人一拍,回神见是七斤来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转头继续对着林子发呆。即便我告诉过她名字,她还是坚持要喊我‘中原男子’。
七斤突然躬了身子,循着我视线转头看向林子。
“喂,你不会是想进那林子去吧?”七斤惊呼道
我转头看了看她,未开口回话。七斤见了急了,“你不能去那里,阿妈说了,进去了那里就回不来了!”七斤说着双手已经扯上了我的袖子。
我低头看了看她拉着我的手,七斤顺着也一看,抬头再与我对视时,我见她脸上已飞了红晕,但她还是未撒手。
“放心,我不会去的”起码暂时不会,我还想见小宝出生。
七斤闻言大松一口气,说了句“那就好”后松了手。
“对了,我来找你是有一句话要跟你讲”七斤突然变了严肃。
我转头看着她。
“你,你……”七斤低着头,揉了布包好一会,几次抬头看我又瞬间低头后,忽然猛一抬头对我说道:“你不能跟我阿姊交阿夏!”七斤看着我,眼睛瞪地圆溜溜,一张小嘴紧抿着。
我茫然看了她一会,片刻突然了然,她说的‘阿夏’可能是男女朋友关系。
我一笑,对她说道:“放心,我已经婚娶了”
七斤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忽然抬头对我说了句:“婚娶也不耽误,我,恩,我是想说我们族从不会用婚嫁约束……”说着一脸娇羞。
我看了她好一会,随即意识到这丫头想说什么,皱眉思索两秒,转头笑着对她说道:“等我家小宝生了,你做她的小姑如何?”
我想七斤懂我的话,所以才那副表情看我半天。七斤瞪眼看了我好一会,突然努了嘴,愠怒扔下一句“不要!”后,甩手转身跑远了。
我无奈看着她消失在了山脚。
其实对于小宝的性别,一家四口颇有争议。杜构自打被流放之后,一直闲着,到给小宝起名字了,像回了当初指挥刑部的时候,整日忙碌地,说是废寝忘食丝毫不过。杜构起名都按男孩招呼,杜母也随夫,觉着小宝是杜家香火,我对这重男思想颇有怨言,但碍于二老威严,平日也不敢直说,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到夜,屋里只剩我与淑文的时候,我方才敢开口表达一下自己意见。
淑文最近已经开始给小宝缝制衣裳了,因不知是何性别,她男女衣裳全缝制了件。她见我过来,便将手里针线活放到了一旁。
我坐在床沿边,俯身对着淑文微微隆起的肚子,无奈说道:“小宝啊,你爷爷奶奶都觉得你是个男孩子,可我觉着你是个女孩,平时你奶奶常来看你,但你可要坚定意志,不能被你奶奶花言给说晕乎了,别再成了女汉子”
淑文听了噗嗤一笑,我听到了抬头瞧了眼,见她无奈斜了我一眼。
“夫君喜欢女儿?”淑文问我,“但若是男孩,夫君如何?”
我坐了正,耸了下肩,说道:“若是男孩,我也能将他做了女孩养”说着笑着斜了眼淑文。
淑文见了右手背掩嘴笑地乱颤,笑累了说道:“夫君若给做女孩养,可不怕阿家?”
我听了无奈斜了眼她,只是逞嘴快过过瘾,哪里真敢?若真做了,我想,就算平时温婉贤静的杜母,那刻也能化身双刀杜奶奶,抄起菜刀撵我三座山头都不会大口喘气。
看了眼淑文,心有不甘,俯身对着小宝嘱咐道:“小宝,阿耶赐你乳名‘暖暖’,你长大可要像你阿娘一样”不管杜构取啥名,反正这平时常喊的乳名我是要占住不给放。
“啊”忽听到淑文惊呼一声,我茫然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又惊又喜。
“她听到了”淑文激动难抑,指着腹中小宝道。
我听了一怔,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弥漫心头。
……
孙禄堂将生意拓展到南边,听他来信的意思说的是为了方便与我一起探究商机,但凭我对他的理解,他应该是想为了抢那江南张家的生意。商场如战场,自打上回张家抢了慈恩寺木材生意,孙禄堂就一直觊觎着江南这块蛋糕。听杜安来信说,孙家派了大量人、钱,抢占江南盐铁生意。我听了直给孙禄堂竖大拇指,狠,真狠,上来就抢人家老本行。
当然,孙禄堂这么做也惹了江南富商的不高兴,他前几日寄信给我说得闲会来岭南慰问慰问,但今儿一早我又收到他第二封信,信里说他给堵在了江南道,堵他的人是江南富商联盟。孙禄堂不知使了什么招,一下招惹了江南所有商贾,人听说他要过江南,自愿联盟堵他。孙禄堂信里说,他已命人将县令、府尹、刺史等能请的都请了过来解围,估摸没几日脱不了身。
我看了信折回放到一旁,出门喊了杜路,跟了渔农一起捕鱼去。杜路其实月前就跟杜构去告辞了,但不知那日杜构与他说了什么,杜路决定再留下来待上几月。可他这些月里都跟着我,早上早早喊我起来练蹲姿,白日里又板着脸催我忙生计……
随渔农出外忙了一整天,将晚时撑舟回去,远远地瞧见岸上站了一人,看装扮,不是当地族民,还疑惑何时又有外人来了的时候,近了些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是萧守规。
我见了更楞住了,萧守规应该是在长安的,怎出现在了这里?而且之前还未收到任何消息。皱眉撑船靠岸,见了萧守规,他对我粲然一笑,顿时一股久别重逢之感而生,忘了问他。
我让杜路先带东西回去,自己与萧守规相伴,沿着河边随意渡步。
“怎么有时间过来?”两人沉默走了有一段路,我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萧守规笑了声,“爷爷跟别的官吏不对付,被免职了,正好闲了,所以就来看看你”
我听了看了看他,从他面上没瞧出悲切。传闻萧爷爷脾气一直都直得很,惹得很多人不喜,因此被罢过几回相,所以我听了也没觉得奇怪。
萧守规转头看了看四周风景,说道:“你倒是挑了个好住处,世间难得的安静地”
我听了也转头看了看,除去西边那片烟瘴林子进不去,别的地方我都甚是满意。
“对了,令正身子可好?可有几月了吧?”萧守规转头看我
“恩”我点了点头,“一切都好”
萧守规嘴角扬了下,低头看了看脚下,抬头看向前方说道:“贱内也有了,赶巧了”
我听了斜了眼他,“昂”了声后没多说。我是否有理由怀疑他是在炫耀?毕竟我与淑文成婚是三年,他是半年有余。
“你就是这回应?”萧守规突然停下,皱眉看我。
我看了他一眼,住脚弯腰捡了个石子,甩手扔到河里,转身看他,“你要我什么反应?莫不成与你家结姻亲?”
萧守规听了睁大眼看我,接着我说了句话让他眼中希冀之火一瞬熄灭。
“不可能”在萧守规发火前我开口解释,“若全是男孩或全是女孩,可以做兄弟姐妹,姻亲免谈”
萧守规皱眉看我片刻,问道:“为何?”
“若我家是男孩,我可不会给他找个厉害娘子回来,我怕他心里记恨我;若我家是女孩,才不要她嫁人”萧守规鄙夷地斜了我一眼。
“若她真想要出嫁了,我会让她自己挑选”我道
萧守规似乎也认同这话,没再斜眼我,他抬头眺望了远方一会,说了句:“你离开这几月,长安发生好多事,晋王被立成了太子,陛下病了,听说躺了几月,估摸要换代了”
我听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远方。
留萧守规待了五日,他告辞那天,孙禄堂又差人送来了信。信里说,他被围之难已解,只是,没个一月时间难以来访,因为江南商贾同意撤围的条件是,要他与张家联姻。孙禄堂信里字字流露出对他家老头的不满怒意。孙禄堂说,他命人去给老头送信让他支援,谁知他家老头听了只要联姻就能解决,当即回信两字“同意”。
“同意?同意个榔头!”孙禄堂信里直抒胸臆,可以想象他已完全气疯。
我看完了信,很没义气地笑了。
进了五月,岭南天气闷热起来,不同于关中的干热,空中水汽很多,但温度一高,有种给蒸着的感觉,难以呼吸。杜母不适应这天,一天忽然昏倒了,喊了七斤她们族里的大夫过来看了,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七斤阿妈拉着杜构到一旁翻译了一遍,回来时,我见七斤阿妈面色沉重,杜构脸上也似乎起了层青气。过午,杜构喊了我与淑文过去,吩咐我们跟七斤阿妈走,翻过北边两座山,找到她们族里最好的大夫安胎,等着小宝出生。
“三全”杜构突然喊我,我收回刚迈出门的右脚。
“照顾好她们”杜构面色凝重,看了我一眼后,背过了身。
我看了茫然,俯身答了“是”后,怀着疑虑转出了屋,跟杜路会合。杜构安排杜路送我们过去。
走了半路,我越想越发觉不对,即便真要去找大夫安胎,那也不急在这半日,杜构这么急着安排我们走,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七斤阿妈跟他说了什么?还有杜路,一路上也都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这一切联系起来,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皱了眉,轻扯了杜路一下,喊他到一旁,小声问他:“阿郎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发生何事了?”
杜路听我说了瞪大眼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前面走着的七斤阿妈和她的族人,低头犹豫了下,方对我小声说道:“我也不知发生何事,但就我对阿郎的理解,阿郎一定瞒了什么,等将你们送过去我便回去看看”
我皱了眉,还以为杜路知道什么,怎么他也不知道。
却听杜路又开口说了句:“就我猜测,好像是遇上瘟疫了,去她们村子里也看见不少人病了,症状跟主母一样”
这样讲,倒是能理解为何杜构让我们离开……
“但依我的经验来看”杜路突然又开了口,“那症状是中毒的迹象,慢性,不至于立马发作,初期很像是风寒,时间一长,身子里的毒多了中毒之人便会死亡,一般人不会想到是中了毒”
我犹如给雷劈了一下,惊地目瞪口呆,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只是一闪而过,难以捉住……
“但这也只是我猜测,我还是得需回去探查一番才可定论……”已无暇在听杜路讲什么,伸手拿过了他的佩剑,沉沉嘱托他道:“送淑文安全去那”,又跑去对淑文说了声落下了东西忘带,我先折回去取,安排让她先去。
笑着与她辞别,急着转身没再解释,见离着远了,忙飞奔下山,心里不安更重。
下山天色已黑了下来,一口气跑回去,喘着气开了门,见杜构坐在客厅里。
杜构见我回来,瞪眼看了过来。
“让你进山去,怎么回来了?”杜构皱眉训道
我不回他话,走进门,直直盯着他,开口问道:“究竟发生何事,请阿耶直言,莫骗我!”
杜构提气瞪我好半天,忽叹了口气,沉吟道:“让你离开,自是为了你好”
我看着他,等他解释。
杜构抬头看我,面色凝重。
“你阿娘中毒了”杜构道
我心道杜路果然猜对了,站着等杜构继续讲。
杜构望着窗外远山,“下面村子里也有不少人中了毒,听大夫讲完,我便清楚了,终究是躲不过”杜构苦笑一声,“只是,害了他们跟咱们受牵连了”杜构收回视线看着我,“毒,应该是长安来人给下的,估摸就下到了前面那条河里,若我猜的没错,他们今晚便会来了”杜构话语刚落,我忽听到外面两道风声,不似常见风一样,倒像是,轻功带起衣袂的声响。
“让你走你却跑回来!你!”杜构对我急道,还未说完,却听耳边一阵嘶鸣声,回神只见一支利箭刺入凳面。
我忙拔剑挡在他前面,“您说过,养老子是本分,那哪有弃老子保命的道理”双手紧了紧剑柄,剑尖指地,随时开战。
屋外丁点声响没有,一片死寂恍如人间地狱。屋里是人间,那外面真就是地狱。忽然三面风起,门、窗、屋顶顿时破进五六道黑影,只见横空飞来两片白光,我忙挥剑迎战,啷当两声击落,两瓣飞刀应声落地,未回神前面黑影早已冲了过来。正面迎击两下,已感吃力,杜路虽教了我些招数,但远不是面前这人对手,心里忽然一阵无力,余光见左边一道寒光,急忙侧身闪过,忽嗅到空中一股铁锈气,惊地转身,见杜构稳坐在那里,只是胸前,却映出一片咋眼猩红……
“阿,阿……”阿耶……
想喊出来,却发觉已无力发声,脊背上传来皮开肉绽的疼意。眼前恍惚出现了一道身影,似烛光摇曳,犹如初见,青莲一般绽放……
没想到,山里竟是永别,早知要走了,也该最后抱她一下……
眼前渐渐昏暗,灵魂似抽空一般,跌落无底黑渊。欢声笑语,爱恨别离,眼前云烟散尽。
……
不知飘落多久,忽然似高空坠落碰到地面那刹,心脏猛地一跳,瞠目睁眼,入目是一片白茫茫颜色。
我是到了天上?还是粉刷过的地狱?
耳里渐渐听到嘈杂声音,费力辨清,听到是:“快喊大夫来!女儿醒了!”爸妈探望的身子出现在了视野。
原来,又回来了……哼笑一声,双眼不知为何朦胧。
姚淑文,淑文……
“大夫您快看看,我女儿她醒了!”耳朵已经清醒,忽又听得爸妈急急地跑去房门,微微斜头一看,顿时愣住。
淑文?是淑文!
她看着我,只是为何那么陌生,一如,我在杜府初见她时一样……
罢了,醒来的世界有她,这便足够了。
我动着嘴唇,费力喊出了她的名字。
“淑文……”
……
着白衣的女医生听到这声呢喃呼喊一怔,皱眉看着床上病人,这人自出车祸就给送来,一直昏迷未醒过,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一声“书文”,听着竟像是她的老朋友喊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