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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赵丹青听闻昨夜事后,将一直惴惴不安的姜兰亭、唐进、林伟、许坤临、高满棠、张远山六人召入帅营内。才进了营帐,众人便跪下道:“郡主万安。”
赵丹青道:“起来说话。”
六人道:“谢郡主。”
站立身子后,众人才去观察赵丹青的脸色,似乎没有异样,众人心定了定。暗道纵使姜兰亭有私出之罪,但能带回两名营将首级,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正思虑着,赵丹青的声音陡得严肃了几分:“姜兰亭,谁许你私自夜袭西夏军营?”
姜兰亭低头,再次单膝跪地,平静道:“末将知罪。”
好一会儿,赵丹青才徐徐走到姜兰亭面前,道:“西凉郡守姜兰亭不遵军纪,私出军营,罪无可赦,杀。”
众人大吃一惊,做梦没有料想到赵丹青会这般处置,未领军令出营是死罪没错,但郡主多少也得顾及与姜将军的昔日情分啊。
林伟急道:“郡主......”
赵丹青看着姜兰亭,面无神色道:“姜兰亭,可有话说?”
姜兰亭垂着头:“郡主按令处置,末将无话可说。即便末将此行取回了顾舟、武英仲二将首级,也难补自身罪过,只望二位将军英灵安息,末将虽死无憾。”
话虽如此,姜兰亭也深知赵丹青不会真的按死罪处理,如此做,无非是气头上,更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让众人觉得她没有偏袒军中任何一人。赵丹青看着她,突然笑道:“将军明白便好。“随即正声道:“右军三营营将、西凉郡守姜兰亭听令。”
姜兰亭一怔,应声道:“末将在!”
赵丹青道:“从今日起,西凉一营与三营尽数归为你营下部署。”
姜兰亭听罢喜道:“谢郡主!”
赵丹青点头,对许坤临等人道:“几位将军协助姜郡守离城一事,既然将姜郡守平安归来,那我不想再追究此事,传令下去,严加巡夜,再带话给苏昌,让他尽快将村庄周围的情况禀报给我。”
几人松了口气,答道:“是!”
待众人退去,帐内一时气氛僵硬。姜兰亭如何看不出赵丹青其实是窝了火气,但为了顾及自己颜面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而已,此时哪敢主动跟她说话,不被当中骂一顿已经是赵丹青对她足够忍耐了。
“当真找死。”
赵丹青毫无起伏的四个字听得姜兰亭心里一颤,她偏头看她,只见那双眸子深邃如泉眼,但泉底下,便是暗流涌动,姜兰亭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自己,不由心虚下来。本来就是自己不与她商量便点了她的风池穴导致昏睡,以她那种精明的脑子,怎么会想不到自己骗她同睡一榻后动了手脚这种事。
她从不允许自己只身涉险,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所以她醒来后知道自己孤身去西夏夺首级,不忍个一腔子怒火就奇了怪了。
姜兰亭不说话,赵丹青便跟她耗着,气氛一僵再僵,自赵丹青身上散出的那股无形压力迫得姜兰亭心口发堵。
这简直比去西夏营内还紧张。
她抿了抿唇,慢慢开口道:“那个......我......”
赵丹青似乎也不想耽搁时间跟她冷战,轻哼道:“真当自己是大侠了?”
姜兰亭语塞,将到嘴边的话聪明地咽回腹中。
“昨夜之事,你能逃出来就是万幸,那些个西夏军受此屈辱,会轻易善罢甘休?如今国势动荡,便是朝中也不安定,多少身为大宋的人还背地里使坏拖别人下水,赵世杰与赵世平把你指派来此,不就是想看你没个好下场。难道不该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给他们看看?别说什么你这不是已经好端端回来的话,这次真的是万幸了,若有不测,你怎么办?那么大的西夏营中可是只有你一个人,若当时真的有半点闪失,死了都.....”
她顿了顿,神情黯淡下去,声音也突然低了许多:“......我言重了。”
姜兰亭默默听完她的话,伸手去环住她的腰,起初她有些推搡,但终究拧不过姜兰亭,腰被一双手箍得很紧,在耳边的呼吸声也沉了些。赵丹青自醒来便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在姜兰亭怀中松懈下来,像是累了般,声音低低道:“我不怪你去夺回首级,你这份重情重义的脾性,大家都看在眼里,我生气,是因为你不找我商量就一个人涉险。我真的很害怕......怕有一天醒过来你再也不见了,怕一个差池你就......老天爷当真要收回谁的性命时,你我能阻挡?像应乐军这样刀口舔血,谁知道哪天就再也睁不开眼,纵然是天子,百年之后,不过枯骨,众生口中附和陛下万岁,又有谁能活过万年?我不知道没了你之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许我除了父王与怜儿,就真的再也没有能牵挂的人,你明白么......”
“对不起,害你这般担心......我不愿与你商讨,也是因为怕你担心。顾舟与武英仲的头颅一日不归,应乐军的军心便一日得不到凝聚,他们太害怕西夏军。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也无把握能真的夺回首级,但有些事必须由我去做,有些人,也必须要去面对。母后告诉我,越恐惧,胜的几率便越小,所以,我逼自己不去怕任何人,所以无数次的九死一生到今日,我还能活着。”
赵丹青轻轻一叹,将脸埋进姜兰亭肩上的衣物中,两手也紧紧环住面前的女子。赵丹青此时的力气很大,像要把姜兰亭揉进身体里一般,姜兰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控制不住溢出但又立即克制住的哽咽,听得让人心酸。平日里赵丹青总给外人一种坚毅睿智的印象,不是随便会发泄情绪的女子,可想而知,在她知道姜兰亭独自潜入西夏军营时,心里有多害怕。
姜兰亭心里一疼,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无意中被她发上的檀簪戳到了皮肤。
她望着那根檀簪,蓦地想起在乐州的时候,白怜说过,这支檀簪,似乎是赵丹青在认定值得陪伴一生的人后,会亲手赠予的信物,难怪从七年前初见她起,便一直见她戴着。那一日她上前讨要时,也亲眼见她取下檀簪要交到自己手中,不知是顾及自己情面,还是真的已将自己视作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想要证明,证明她没有看错人,近八年的拼命努力,只是为了让赵丹青觉得她值得她如许对待,而不是失望。
赵丹青是否天生便喜欢女子,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去弄清楚。只是在赵丹青的眼光中,自怜自哀的人不要,满腹脏水猥亵的人不要,以色事他人的人不要,不会拒绝的人不要,不求上进的人不要,诸多条件让赵丹青看人的眼光便比常人高出很多,能让她喜欢上的人,断然不会是庸碌之辈。
这就是应乐王之宝郡的底气。
女子再美,濯清涟不妖,又或红袖添香,如何比得了身骑青骏万人中,心中江山如画的奇女子?
姜兰亭、赵丹青、白怜、王玉台,谁能知晓二十年后,这四个已在锦绣江山中初露矛头女子的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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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与西凉正面相抗,仅仅靠西凉现在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赵丹青自营中出来后,便派了小队人马出城去凉州寻取增援。原本直接请父王调派人手是最妥帖不过,但西宁州远在千里之外,解不了燃眉之急,应乐王也未向西凉进发一兵一卒,这让不少人觉得奇怪,包括姜兰亭。
应乐王宠(艸)爱赵丹青人尽皆知,如今王爷的宝郡身陷此地,王爷却迟迟不作任何行动,这倒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苏昌亲自从枢密营委派出队伍后,便回营用餐。吃罢了饭,军中除了日夜交替地看守城墙外便无甚事,他一路行到城头,一条条沙尘背后,西夏军的大营朦朦胧胧,天际也灰扑扑的。
现在恐怕不少人心中已生出厌战,这种现象越来越快地在军中传播。行军最怕的两点,一是惧战,二便是厌战了,士卒一旦有了对战事的厌倦,那对整个军营都会造成影响。
苏昌心中也是满是烦闷,曾经能参入应乐王的军队便是全村人的骄傲,应乐军检兵极其严格,往往招兵数万,最后筛选得只剩千来人。苏昌能入应乐军,完全是靠自身拼搏上来的,杀敌饮血,对他而言是一次次磨砺,他也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位将军,驰骋沙场。可到这里后,一切都不同了,生死无常,西夏军的进犯弄得全城人心惶惶,他来西凉后便从未睡过一个踏实觉,身心疲惫。仅仅一个月不到,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苏昌满是心事地走下城墙,忽然听见城中响起幽渺的笛声。
那声音起处并不远。苏昌望向营盘东南方向。笛声清雅,不知道吹的什么曲子,悦耳秀丽,曲调千回百转,但吹的人又一心不乱。
听那笛声,苏昌只觉得如浴清泉,身心爽快。他听得有些入迷了,只盼那声音能奏得更长一些。
正入神,突然“铮铮”插(艸)进一道古琴之音。这琴声极为嘹亮突兀,如刀刃划破空气,却又与那绵柔的笛配合得天衣无缝,缺一不可。
听得笛琴双乐合璧,苏昌心头也是震撼。他不由自主向北边营盘走去,几步过后嫌慢,便小跑起来。
笛声与古琴声混在一处,连苏昌这样不懂音律的人也听得出,古琴弦上如雪山崩塌,轰鸣不绝;笛声像春雨连绵,平和温柔。那琴声阵阵拔高,笛声似乎快跟不上了。
柔美的笛声似是一座与世无争的山中古寺,纯净如雪;琴声却像一队闪电般袭来的铁骑,碾压过寺院,刀光鲜血,四处都是疾风烈火,哭喊惨叫。
苏昌奔跑的步子慢下来,任那曲调缠绕在周围。不知道走到哪里时,琴声已经压倒笛声。
走到近前,一片空旷营地上,看到了弹琴的人,竟然是姜兰亭!她坐在地上,十指抚弦,仍在拨动。
苏昌怎么也想不到姜兰亭这样修习武艺的人竟然深通音律,并且琴声杀伐果断,沉重宏长。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名女子会弹奏的格调。
再看站在她身旁的人,是郡主,一支笛子放在唇边。此时她碧眸紧闭,沉浸在乐音之中。
再看那支泛着光芒的笛子,竟然是一支铁笛。
铁骑踏过,她仍八风不动。
苏昌远远望着。周围的士卒手抚剑柄,也听得如痴如醉,仿入梦境。
笛声渐稀,曲不成调,显得琴声沉重急促,就像铁骑过后,一座古寺只剩残埂断壁。
月光下,一群人似泥塑木雕。
她们身旁坐着一干女乐,想必琴与笛便是从她们那里借得的。一名女乐站起身子,稍稍欠身道:“恕草民无礼,可否告知草民郡主与将军的笛与琴,是与何人所学么?”
赵丹青只说与应乐王所习,她倒也很想知道姜兰亭怎会有一手琴艺傍身,从前未听她提起过。姜兰亭道:“曾与家乡一位守山前辈习得。”
“能遇上懂得音律的郡主与将军,是草民之荣幸。”那女乐轻声道:“幼时,家母进山采药迷了方向,对亏一位守山人指点才下得山,可惜遭了西夏逆贼毒手,再没能采药回家来......不知那位前辈,现下可还好?”
姜兰亭略微沉眸,道:“那位前辈,已逝了。”
那女乐怔了许久,环视一圈黄沙漫漫的西凉城镇,缓缓道:“物是人非呐......”
她最后那一叹,竟似从心底发出。
有多少平民百姓死在军队的马蹄下,又有多少忠魂埋骨他乡?不少士卒的亲人,恐怕还在家中苦苦等待吧,应乐军一样,西夏军也一样,不知苦苦盼来的是军中写来的抚恤书后,那些百姓会是怎样崩溃的心情。不知为何,姜兰亭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战争的厌恶。
若是没有战乱,没有外贼侵袭,大理国仍是一个佛国圣地,安静祥和,该有多好。
那么多的人突然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有些人一直陪在身边而无感,待到真的见不到那一天,才发觉竟是连模样都没记清的。
为什么时间要这么快呢?快到来不及细想发生过什么就抓不住地溜走了。西夏的大军一旦发动进攻,便不会再停歇。那几百年来一直矗立在沙原上的西凉城,也终究会有衰败的时候。
我们都逃不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