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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尉迟炽繁倏地惊醒,残梦骇人,她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痴坐在还残存一丝暖意的床上,微微察觉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她的心沉沉一坠,绞痛难安。
尉迟炽繁随手拿了一件素色的皮绒小袄披在身上,又点了盏宫灯朝外面走去,推开寝室的门,当即一股凉风迎面扑来,寒气沾身。她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在嘴边哈了口暖气。
“韵儿?”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侍婢正在墙角处偷偷焚烧冥纸香烛。她疑惑地唤了一声:“韵儿,大半夜的你在这里祭奠何人?”
小宫女听到尉迟炽繁的声音,惴惴不安,她手忙脚乱地扑灭火盆里的小焰,张口结舌:“奴婢,奴婢在祭拜家母。”
尉迟炽繁想起韵儿曾经对自己提过她的身世,走近两步见她哭得双眼红肿,当即质问:“你是个孤儿,从小就被卖到杞国公府里为婢,根本不知生身父母,何来祭拜之说?不要再骗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韵儿顿感凄楚,忍不住嚎啕大哭,跪着蹭到尉迟炽繁脚下,抱着她啜泣:“杞国公他,他造反了……韦元帅将其部尽数斩杀,国公也阵亡了。昨天晚上……天元皇帝接到奏报后,视公子为同谋,连夜下令将公子……斩,斩杀……”
尉迟炽繁难以置信地看着韵儿,拼命摇头,手上拿着的宫灯瞬间掉落在地,她瞪大眼睛狠狠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半晌,已是泪流满面。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整个人好像失了魂魄、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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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炽繁偷偷在宫里闲置的杂役房设灵堂一座,供奉了宇文亮和宇文温的牌位,跪于堂上水米未进守灵三日。
韵儿将虚弱不堪的尉迟炽繁扶回寝宫,劝她用膳。她摔了那碗补汤,并把韵儿赶出房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想起了那些悠悠往事,前尘如布满落灰的画卷,缓缓展开浮现于眼前。
五岁那年,杞国公携爱子来家中拜访,两家交好多年,母亲带她出席了那次家宴。第一次相遇,他调皮地拔下她头上的簪花,她在院子里追了几圈也抢不回来,任凭他无赖地把她的发簪收到怀里。
七岁那回,他因为背不出父亲交代的功课决定离家出走,临行前偷偷来与她告别。她取出自己全部的首饰又偷了母亲的银钱,收拾了沉沉的一个大包袱要追随他浪迹天涯。他对她这个“累赘”感到无可奈何,只得放弃离家的念头,回家受罚。
又想到九岁时,他昼夜不眠做了一盏七彩莲花灯,却在来送给她的路上失手摔烂。他捧着碎片在她面前不停地埋怨自己,但其实他不知道,她看着他手中的残骸仿佛已经看到一朵奇异缤纷的雪莲,飘荡在光影间摇曳生辉。
还有后来十二岁那次,他带她策马出城狩猎,玩到傍晚迷失了方向。那一夜他们躲在山洞里,他说:“如果我们回不去一起死在这里,那我只能下辈子再娶你了。如果有幸脱难,我一定亲自去向你爹提亲。”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丝毫恐惧,甜蜜地说:“即使我们今生结为夫妻,我下辈子还是要与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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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炽繁褪下身上那套崭新的皇后华服,换了一件她从宫外带来的略有陈旧的浅黄绛纱裙,绾高髻、扫娥眉、染胭脂、画朱唇。粉香沾衣,铜镜里的她看起来娇丽又端华。
在寝殿梁上系起柔滑的绢白长绫,下置一个高脚小木几,她纤弱娇躯渗透着的阴霾凝辉勾勒出残影窈窕,氤氲发散出一股如同荼蘼的末路之美。尉迟炽繁平静地赴死,纤纤玉指拉起曳地长裙,轻轻踮足踏了一步,从容地驰往远方那条他已到达的黄泉路。她阖上双眼,脖颈仰伸套向白绫内,脚尖蓦然一踢,那一方木几顺势倾倒,这一刻她看到了遥处的彼岸有一手执七彩莲花灯的男子向她微笑招摇。
韵儿因外面送来蜀国公尉迟迥的家书一封,去而复返。她忽然听到“咣当”一声,担心这位刚被册封的天左大皇后出事,快走几步拍门喊道:“皇后,出了什么事?”屋内没有人回应,她伸手去推却发现大门已锁,当即使尽全身力气朝门上撞去。
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房门顶开,冲进去后眼前所见的景象让韵儿大惊失色。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先跑过去扶起被踢倒的硬木方几垫在尉迟炽繁脚下,然后强制地将她拉了下来。韵儿喘着粗气缓和了片刻,才架起尉迟炽繁把她扶到床上。
尉迟炽繁狠狠地咳着,胸口疼得直冒眼泪。韵儿想去请太医来看看,尉迟炽繁死命地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终于,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去寻他?”
韵儿见到尉迟皇后神思清醒说话顺畅,紧绷的心总算松弛了下来。她先倒了一杯水喂皇后喝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予她:“皇后,蜀国公于八百里外差人送来家书一封。”
“阿翁?”尉迟炽繁蹙眉,她伸手去接那封信,吃力地展开,凝目细读。一纸家书看毕,竟无语凝噎,眼泪污了她的红妆。
尉迟炽繁拭泪叹息,心怀内疚地呢喃:温郎,只恨你我此生生在天潢贵胄之家,万般无奈皆因身不由己。这辈子终是我连累了你,我负了你,若有来生我愿受万般苦楚,来偿还此生对你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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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尉迟炽繁撤了秘设的灵堂,烧毁从杞国公府带进宫的一切物件。她跪在烧得正旺的火盆前,任凭熊熊熔焰吞噬着她与他的一切,殆尽她过往的所有回忆。狠心斩断情根,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看着那灰烬化作一缕尘埃,四散飘扬。苟活于世并不是贪生怕死,昨日某时某刻她被爱恋冲昏了头脑,待清醒过来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只因身系尉迟氏满门。眼角流干了最后一滴泪,她的脑海中回荡起祖父那封家书中的话:
先父本乃山野匹夫,蒙太、祖识拔,遂以其姐下嫁。昌乐长公主乃吾母,太、祖乃吾舅。先父早丧,太、祖征吾入朝,以宽慰家母。后娶金明公主,拜驸马都尉,赐姓尉迟。吾得太、祖器重,随其收复弘农,大破东魏于沙苑,遂建功立业。逢先帝即位,恩宠益隆,拜太师,寻加上柱国。大周列祖有恩于尉迟氏,吾与宇文一族乃血脉相连之亲,大周亡则尉迟亡。故吾等不可弃周于不顾,汝亦不可弃尉迟满门于不顾。汝既承陛下宠幸,当斟酌损益,进明言以慰陛下。不可以一己之欲,陷陛下于不义,辱尉迟氏之忠,累及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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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译还朝后立即上书请奏,他于罢免期间刻苦研习音律,创九天霞光曲一首,律调似天外靡音,配舞有飞仙下凡之妙。他恳请天元皇帝准其于天台献曲,以报陛下特赦之恩。宇文赟看到这道请命顿感新鲜,特定于半月后在天台设小宴一场,请几宫皇后同来观赏新曲。
这一日夏蔓奉公主之命去正阳宫取司马令姬特制的梅子甜汤,路上经过郑译负责管理的歌舞乐班练习处,她远远地朝小院里张望,凝视着那些身穿各色绚丽小衣的美姬沐浴在春日暖阳里翩翩起舞,恰似彩蝶纷飞、百鸟展翅。夏蔓一时如痴如醉,格外心驰神往。
回想起自己儿时也曾经习舞三两年,可惜后来入了随国公府便再无机会跳舞,一身舞技更已懈怠。现下此情此景触动了她对舞蹈的渴望,夏蔓忍不住在院外随着乐曲比划起来,一切随性而发,欢快灵动。
跳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不经意间瞥到远处有二三宫人,夏蔓赶紧停下一切动作,讪讪地吐了吐舌头,匆匆忙忙地笑着跑开。
方才那好像是她入宫后最快乐的时刻,肆无忌惮地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她把那一瞬的美好偷偷藏在心底,一个微小而珍重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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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夏蔓得空就跑到歌舞乐队驻地的小院外,偷看漂亮姐姐们练习跳舞。直到宴会前三天,那院子的大门忽然紧锁不开,墙内不透一丝风声。夏蔓垂头丧气地回去后,听到宫里的姐姐说:“郑大人今日新领进宫十余车的舞姬,所有人皆戴幂蓠帷帽,看不清容貌。”等到天台宫宴那日,这个消息已经被传成:“随郑大人入宫的众女乃是进献给天元皇帝扩充后宫的,一个个皆天香国色,容貌不下于艳冠六宫的陈皇后。”
夏蔓不理会无谓的流言蜚语,但却暗暗期盼可以参加这次宴会,欣赏到宫廷舞娘的超群舞艺。只可惜这天杨丽华一如往常般品茗读书、侍弄花草,毫无赴会的迹象。
午后天色骤变,乌云蔽日,整个皇城被嚣张的阴霾笼罩。直到晚间,才淅沥沥地飘起雨丝,洗濯掉阴郁冷寂,送来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
陈月仪和元乐尚提前半个时辰到达天台,在大殿上安排晚宴事宜的郑译向二后行过礼后,请她们上座。陈月仪不屑一顾地瞥了眼方台下首席的位置,朝郑译呼喝道:“郑译,你在御座旁给本宫加两案,本宫要和妹妹近前侍奉陛下。”
“姐姐,这不好吧。”元乐尚在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怯怯道:“万一普六茹皇后和朱皇后前来……”
陈月仪甩开元乐尚的手,不以为意地瞪了她一眼:“普六茹皇后成日故作清高让陛下深感厌恶,这时候说不定正在吃斋念佛呢!至于那朱氏老妇根本是有名无实,现在和居于冷宫有什么区别?要不是生了个儿子,肯定还是个贱婢呢!”掩袖冷笑一声,陈月仪又转脸对郑译说:“郑大人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儿了,怎会不晓得陛下此时最宠爱哪宫?该懂的规矩不用本宫再向你言明了吧!”
郑译连连赔笑,忙命人在主位的朱漆方台上加设两方小案。陈月仪拉着元乐尚的手一起走上台,她朝右望了一眼,心有不甘地低哼一声,不忿地坐到左边。
论相貌容姿整个皇宫里舍她其谁,若说元乐尚是清纯的杜鹃,尉迟炽繁是一株蔷薇,那么她就是朵艳红带刺的月季。也许是美丽的棱角扎手,天元皇帝对她的喜爱总不及乐尚,连封号从德妃再到天左大皇后,始终也是低乐尚一等。现在又来了一个温柔的美娇娘入宫争宠,虽然名分上她改封为天中大皇后,但是恩宠却不及被封为天左大皇后的尉迟炽繁。
恍神间天元皇帝驾到,陈月仪假意媚笑着叩拜,心里却依然恨恨不平。窥探坐于正中的天元皇帝,看他今日气色欠佳,回想这几月间陛下日日纵情声色,现下整个人如此虚浮也是正常。但天元皇帝的身体每况日下,她着实不能平静,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宇文赟前脚刚坐下,尉迟炽繁冒雨姗姗来迟。她一身翠绿薄衫格外招摇,但发间却缓鬓倾髻做民女打扮,楚楚动人。尉迟炽繁跪在殿中,一颦一笑含着股格外惹人怜爱的娇羞:“臣妾因在路上贪恋暮色雨景故而来迟,请陛下降罪。”
宇文赟见她今日的态度如此温柔,再看她衣袂被雨沾湿了大半,当下心疼不已,怜惜道:“那就罚你……罚你今日与朕同席,朕一切需要皆由你服侍。”
尉迟炽繁浅浅一笑行礼谢恩,台上的陈月仪偷偷朝她哼了一下,满脸的不服气。等尉迟炽繁上座后,宇文赟朝郑译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表演。
郑译击掌三声,瞬时殿中六盏蟠龙巨型铜炉起火大燃,巍巍大殿回荡着悠扬恢宏的钟鼓乐声。一群身姿修长、浓妆繁饰的红衣仙子伴着火光与礼乐飘摇上场,她们迅速地跳着转着,曼妙长袖挥舞如烟波,染着出尘飘逸的味道。
郑译向天元皇帝敬酒,又问:“陛下,可看出今日之舞与平常有何不同?”
“哦?”宇文赟疑惑地抿了口酒,但他再三观察也看不出究竟。一旁的尉迟炽繁倒是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附在他耳旁轻轻地嘀咕了几句。这时宇文赟再细细一瞧,顿时哈哈大笑:“郑爱卿,原来今日跳舞的皆是男子啊!果然有趣,果然有趣!真难为了爱卿能有这般心思,该赏!”
郑译捋须谦虚道:“这些京城少年都是经过多番甄选和严格培训,才有今日御前献艺。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职责,只要陛下喜欢臣就知足了,不求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