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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要来了?”
“老兄,我们说得是契丹人。”
“契丹人不是胡人?那些燕云十六州的汉人,不也自称什么辽人?”
“老先生,叫契丹人或辽人都可以,但是‘胡人’这两个字,你可千万不能到处宣扬……”
“老子在太原城活了几十年,太祖扫北之时,我还从过军,若不是这条胳膊受了伤,保不齐也是大宋禁军中响当当一条好汉!当初叫他们契丹狗,胡狗的人里,便有老子一份!”
酒馆里,一老翁正与一位中年文客争得面红耳赤,这老翁看模样有五六十岁,须发皆白,面上却带着年轻人方有的晕红,当然,这种晕红或许是因为余这位中年文客正在争执的缘故。
一大早,酒馆才刚刚将昨夜宿醉的客人送走,店小二正睡眼惺忪地打扫着一地狼藉。整个杨氏酒馆中,唯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那平日里站在柜台前,闲得敲打算盘的账房先生,也不见人影,想来是宿醉于后院客房中了。
“你们二位,抬抬腿,叫什么老子不老子?小爷才要说老子,你们一大早过来,说是要喝酒,那便给你们酒喝,怎么吵成这样?我们‘杨氏酒馆’,从来没有这么早开张过!想喝酒就安静些!”
这店小二年纪不大,胆子却并不小,他不是没有瞧见这个一只手有些畸形的老翁腰间那把刀,也不是没有瞧见中年文客随手放在桌上那把折扇由纯铁制成。
这两个是江湖中人,即便从他们穿着打扮上,店小二也能确定,但这二人偏偏还是武林中人。
江湖中人与武林中人是不一样的,江湖中人形形色色,从事各类营生的也是五花八门,有时候经商的、运货的、做黑道生意的,都可以是江湖中人。但武林中人却与江湖中人不一样,当然这不是说武林中人就不经商,不运货,不做黑道生意。而是说武林中人干这些营生时,都会将“侠义”挂在嘴边,仗着一身功夫,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又将白的说成黑的。
但凡胜了,那就是行侠仗义,但凡败了,那就是助纣为虐,这里边的道理,虽没有人教过这个店小二,但他在这酒馆里干了几年活,见识过的武林中人不说成千上万,说过几句话的有几百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位小友所言极是,老兄您还是消消气,契丹屡犯我大宋边境,却也未必能够杀到这太原城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老翁虎目一瞪,店小二却是不怒反笑起来,他扔了扫帚,走近这老翁,冷笑道:“你二人且不看看门外挂得是什么招牌,太原杨家!你们也敢……”
店小二只感觉自己腹部一疼,整个身子都失了力气,待一低头,才发现老翁腰间那把刀不知在何时已经捅进他小腹之中。
“太原杨家?你爷爷我姓柯,名云飞,从来没听说过太原有个杨家。”
“老兄,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么?”
这中年文士抓起桌上折扇,却不打开,只是握在手中,一双丹凤眼眯成两条缝望向柯云飞。
“杀人?老子最恨别人拿出一块招牌来威胁老子,这小子年纪轻轻,身上一点功夫也无,凭什么对老子大声说话?”
店小二虽说中了这致命一刀,但还未即刻死去,在柯云飞将原因说出后,这店小二瞪大了眸子。他绝没有料到,在这太原城内,在这杨氏酒馆中,居然还有人会不怕他的东家。
他想要呼救,想要唤醒后院尚在安眠,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掌柜与账房,但无论这店小二求生之志多么强烈,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算盘打了个空。
柯云飞没有看向手底下这个死人,但却也没有打算就这么让店小二等死,他手腕一转,那几乎要将店小二小腹戳穿的刀便也一转,这一转,便让酒馆内血腥味更浓了一些,也让这银色刀刃染得赤红无比。
店小二肠肚被这么一搅,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在柯云飞抽出那柄刀后,他便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双目瞪得浑圆,嘴角一抽一抽的,胸膛却不再起伏了。
“老兄,杀人不过头点地……”
中年文客话还未说完,在店小二脖颈处又是刀光一闪。
“不错,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瞧,这人头在地上滚得多远……”
“说起来,老兄早已不是黑道中人,已经洗干净身子,上了岸吧?还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咱们现在要做的事,又哪里像正派人士会做的了?别说了,先解解渴,咱们便上路吧。”
中年文客叹息一声,待柯云飞用小二衣裳将刀刃擦拭干净后,便站起身,跟在柯云飞身后,走到柜台边上那一堆酒坛子前,接过柯云飞递来的酒瓢,二人便开始用酒瓢将一整缸酒水饮入肚中。
不多时,这一缸酒水便被二人饮入了腹中,待酒缸见了底,柯云飞才用袖子擦擦嘴,将湿漉漉的胡子擦干,打了个酒嗝道:
“喝足了,就是感觉一日未食,腹中稍稍有些不足啊。”
中年文客虽然比柯云飞斯文,但也仅仅是在饮酒之时斯文一些,他笑了笑,指指大堂一侧的布帘子。
“后厨应该还有熏肉或餐饭,正好咱们也将这局面收拾收拾。”
“哈哈,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听说后厨还有熏肉或餐饭,已经六十余虽的柯云飞几乎要像一个孩子般拍起手掌来,接着又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挑开帘子的那一刹,中年文客便又听见了两声惨叫。
看着脚边这一颗人头,中年文客忍不住叹息道:“太原杨家?太原杨家又如何?太原杨家便能气焰嚣张了?也不瞧一瞧来者身份,真以为什么人都看重杨家招牌么?”
一边感叹着,中年文客突然运起内息,一脚往那人头上踩去,但这一脚却没有将这颗人头踩得粉碎,那颗人头就像泥鳅一样,从他脚下一滑,登时滚到了一旁。
“……孙五哥,杀干净了,你要不要来吃一些?”后院传来柯云飞的声音,中年文客苦笑着看着那颗人头,却看见那个死不瞑目的店小二,那一双犹如恶鬼瞳仁的眸子,此刻正看向这边。
“不用了,咱们快些处理干净,你快些吃你的。”
“什么?咱们城西那家酒馆被人砸了?大哥,你这如何能够忍得下去?”
杨青桐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那乱糟糟,又长至胸口的大胡子,却让他看起来有三四十岁年纪。在眼下这杨家议事堂中,杨青桐年纪虽然最小,却也是长得最老成的。
杨青桐话音方落,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便响彻了真个议事堂:“三弟,一家酒馆而已,咱们难道还少了一家酒馆么?再者说来,如今那酒馆被连同周遭商铺,大白天起火烧得一干二净,人证物证哪里还存留?也没有证据说是江湖中人下的手,保不齐是什么小偷小摸碰翻了火烛呢?”
杨青桐看着这女子,虽然声音娇滴滴的,但这女子却是膀大腰圆,浑身横肉,那斗篷下的肥肉已将这张胡椅塞得满满当当。虽然有黑纱遮面,又头戴斗篷,让人看不清她究竟模样如何。但光凭她这般体态,再搭配上那种堪比青楼头牌红姑娘的声音,即便是其亲弟弟,杨青桐也有一种作呕的冲动。
在咽下一口唾沫后,杨青桐才鼓起勇气,艰难地朝他这位二姐杨白莹道:“二姐,哪个小偷小摸偷东西前会先将人头斩落?他们哪里有这么大胆子?不怕官府追究么?再者说来,太原城谁不知道我杨家……”
“杨家?如今杨家招牌被人砸了,官府给出的理由是失火,让咱们赔一必银子给街坊遮羞,你还以为杨家这块金字招牌在太原有用?咱们骗一骗太原百姓倒还罢了,但江湖中人哪一个猜不出罪魁祸首究竟是何人?哪一个不知道咱们现在得罪了什么人?”
“二妹,你伶牙俐齿,莫非还能将王家说死么?”
一声有若雷震的呵斥从头劈下,身子稍稍前倾的杨白莹便也不再说出半个字,又将身子朝后一靠,正撞在那胡椅靠背上,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这胡椅下一刻就要散架了。
“大哥,咱们难道就能吞下这口气么?”
杨青桐的质问,对于坐在主座上的杨黄荆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问题,他本以为那两位来客办事拖沓,杀人放火之事会拖到夜半时分才去做,却没有想到那两个人雷厉风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却还有精力大白天去杀人放火……
瞪过一眼杨青桐,杨黄荆哼了一声才缓缓说道:“吞不下也得吞。”
杨青桐也不再言语,毕竟他的武功都是这位兄长所授,自从十年前兄长继任门主之位以来,杨家在河东河西便开始扩张,虽然不知兄长用了什么法子,但随着江湖地位水涨船高,整个杨家胆敢对抗杨黄荆威严的,大约只有如今坐在杨黄荆左手边第一位的杨赤吉。
可偏偏身为自己兄妹弟三人二叔的杨赤吉又是家中最支持自己这位兄长的,况且争论到现在,他还是选择一言不发。杨青桐变也能想得到杨赤吉的打算了,这位二叔将会像平常一样,等兄长拍板定论之时,才会随声附和吧?
“三弟,我知道你气不过,底下兄弟大约也气不过,但如今神门的人到了王家吊唁,偏偏在这时咱家出事,难道河北武林中人都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么?大伙都知道,但大伙又有哪一个敢站出来的?有神门在他们身后撑腰,太原王家还垮不了……”
“咱们杨家在朝中不是也有助力么?怎么……”
“住口。”
“闭嘴。”
同时被大哥与二姐呵斥,在杨青桐记忆当中,这还是十年未有之事。
“怎么了?他们不是也承认与我们‘同为一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不愿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青桐,你现在就像一只疯狗,知道么?”
“大哥你……”
“闭上嘴,然后滚出去,果然让你来商讨这些家中事物为时尚早。”
与杨黄荆对视片刻,杨青桐最终还是选择了退缩,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兄长一个人的压力,便是那一个持着手杖,坐在座椅上朝这边望来的老人,一双眸子里也是锐利得能够将人削成肉泥的光。
“这么训斥小三……是不是有些不妥?”
“不妥?”
“方才在族中这么多长辈面前,如此训斥你的亲弟弟,终归会给人一种兄弟不睦的感觉。”
议事堂内如今除却仍坐在尊位上的杨家家主杨黄荆,以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却心明如镜的杨赤吉,再无第三个人在,许多话,在这对叔侄之间,也能够毫无顾忌地从口中吐出了。
“咱们要的,不正是这个结果么?”
“咱们是要这个结果么?”
“莫非不是?”
“你果真相信李复?”
杨赤吉这个问题,正敲中了杨黄荆心口那一块大石,让杨黄荆不得不选择面对杨家极有可能走到的那个结局。
“李复为人,我不清楚,但我相信那将书信送到我手上的人。”
“那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他在江湖之中姓甚名谁,但他除了是一位信使之外,还是前来帮咱们忙的朋友。”
“什么?”
“二位朋友,进来吧。”
“你……”
杨黄荆背后的屏风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待那两个人影走到杨赤吉面前,杨赤吉那只伸出的手指又缓缓收了回去。
“‘鬼刀’柯云飞!”
“哦?你认识我?幸会幸会,在下正是柯云飞,只不过自从跟了家主之后,在江湖之中柯云飞便不再是什么‘鬼刀’了。”见到面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人也知道自己的姓名,柯云飞兴奋之下,竟然拱手抱拳行了礼。
“这位是……”
杨赤吉又将目光停在中年文客的身上,这个人,他却是根本认不出来。
“在下姓孙,排行老五,杨前辈叫我一声孙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