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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极为关切的声音在耳畔想起,胡云双眸瞪得浑圆,像这样毫无防备地从浑浑噩噩之中清醒过来,已经是有十年未曾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了。
问出这一声关切的问候的主人,让胡云一时间提起的提防之心在刹那间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芸儿?”
没有料到,自己结发妻居然会侧坐在床榻边上,正带着笑眼用手帕轻轻擦拭自己的额头。想来,或许方才在一片混沌之中,额头上哪一点微凉,便是这沾湿的手帕传来的。
“睡得挺香嘛,昨夜和爹爹喝了多少酒?浑身酒味,就是从西域送来的上好香炉都驱不去这一股酒味,爹也真是的,将你丢在门前就走了……”
胡云缓缓抓住了阳芸正隔着一层湿帕,在他额头轻轻转动的手指,这哪里是为他清洗面颊?根本就是像逗弄孩子一样对待自己,胡云自然不肯轻易饶恕自己这位“胆大妄为”的娇妻。
阳芸撅起了嘴,面颊也爬上两朵红云,每一次面对妻子这幅可爱的模样,胡云都会想起这位与自己结为连理的女子,今年也才十九岁。
眼神滑过妻子的可爱面容,最终停留在那尚未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有着胡、阳两家的宝贝,还有七个月,便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看什么呢!”
察觉到胡云的目光,阳芸抽回了手,在胡云轻笑声中,又将胡云额头上那块湿帕抓起,将它丢在一边盛满水的铜盆之中。
“呀!”
将成为母亲的女子,却还用稍稍青雉的嗓子发出了一声可爱叫声,即便是让这声可爱叫声诞生于世上的罪魁祸首,也为之一滞。
“别碰……”
阳芸这一声如同小猫鸣呜的叫声与其说是制止,不如说是撒娇,只不过这一种慵懒的撒娇,大约只有刚刚苏醒的小奶猫可相媲美。
胡云那一只不知沾满多少血腥的手,此刻正覆在阳芸小腹上,世上肮脏之物与世上洁净之物在这一刻仅仅隔了一层皮肉,仅仅隔了一位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恩人。当然,阳芸可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小腹上传来,接着就是四肢,最后连脖子都失去了力气。这位即将为人母的女子,感觉整个身子都有些像骨头被抽掉一样,在下一刻就将瘫软下去了。
胡云自然要承担起责任来,他半坐着,用另一只手将娇妻拥入怀中
“一股酒臭味……”
被支撑起身子的阳芸,也终于有了责怪自己丈夫的力气。
胡云又是一笑,一股热气划过阳芸已成妇人的发髻,最终停在她一只晶莹如玉的耳垂上。
“别闹了……”
“熙龙,你要与弟妹调情,还请看清楚场合行不行?明明已经成婚半年多了,却还是一副新婚燕尔的样子,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羡煞旁人么?”
“讨人厌的家伙,还是先离开这里才好吧?偷看别人闺房之事,张堂主你难道就没有半点羞愧么?”
这个坐在床前大约一丈远的茶桌前,正用面对窗外,却用眼角余光看向这边的客人,正是神门离堂堂主张羽初。
事实上,胡云睁开眼后便注意到了这房内的第三个人,但在轻轻一瞥之后,便对自己这位朋友选择了无视。这一举动自然让张羽初十分尴尬,倘若胡云没有看向自己,那么张羽初还能理解为胡云这位新名人录第五位的当世绝顶高手是个瞎子,但胡云那一瞥,却是要让自己滚出这间屋子的意思,张羽初本也气傲心高,哪里会选择乖乖听话呢?
但眼下,倘若自己继续沉默,亦或是继续留在这里,一场活春宫或许就会展现在自己面前了。
“熙龙,我先出去,你也快些出来。”
张羽初摇头轻笑,面上并不严肃,但也没有丝毫轻松,这个神情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是胡云却是一清二楚。
“羞……羞死人了……”
“你这位‘张哥哥’,不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好羞的?”
怀中娇妻不知从哪儿有了气力,竟是狠狠捶了胡云胸膛一下,但语气却依然带着几分娇嗔:“别胡说了,快些起来穿衣,光这个身子在别人面前,也不知羞……”
“什么别人?刚刚出去那位是我门中兄弟,现在房内这位,则是我的……”
“快起来穿衣!”
猫儿似乎发怒了,在那双爪子即将把胡云面颊抓破时,胡云一句话却又将其制止住了。
“芸儿若不站起身,我又如何下得了床呢?”
“挺儿女情长嘛。”
不到半刻钟,穿着齐整,却披头散发的胡云从屋中走了出来,这处小阁楼前有两颗桃树,如今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机,但或许就在前两天那一场雪化后,桃树便会生出翠嫩细芽呢。
“若不是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就不会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你知道了?”张羽初面色不改,自从其父“天机老人”张梧桐身故之后,张羽初便越发沉静了,像方才在房中那样的打闹,胡云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有与张羽初一同经历过了。
“若不知道,怎敢安歇?”
胡云从来不会酒醉忘事,更何况,自从第一杯酒下肚,他与阳非秋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秋山……有这座山么?”
张羽初朝南遥望,高高的院墙遮住了他一大半视野,而天边朝阳洒下的金辉,则将另一半这覆盖了。
“谁知道呢……你赶回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太原,我这次没办法去了……”
“我现在还是执刀使,掌管着帮规执行……”
“那么执刀使大人,你应该知道,门主手令为先。”
接过张羽初从胸膛前掏出的那封信,胡云皱着眉头将其拆开,那信封上的红漆,以及信件上的红印,的确能够证明这封信乃是门主手令。
“你根本没动。”
但胡云也不会简单认为,已经开拔启程一个晚上的张羽初在接收到随后发出的门主手令后,能够这么快赶回来。
“走得慢而已……”
张羽初的搪塞,让胡云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毕竟张羽初也知道,胡云绝不是会问出“有多慢”的那一类人,再加上如今神门的处境,身处胡云这个位置,也不会有任何人有这种打趣的闲情逸致。
胡云目前的选择,大约只剩下一个了……那便是与张羽初一齐离开这处在神门总舵内的小宅。
“所以说,咱们现在是要去议事堂?”
“其余几位堂主,还没有赶回来,如今在应天的,除却我外,就只有乾堂堂主在,不过那个一直不肯露出真面目的家伙,在不在都并不重要,不是么?”
提到那位乾堂堂主,胡云心中便是一阵不快,倘若神门之中任何一个人刚刚知晓那位堂主真正的身份,只怕也会感觉到不快的。但无论再怎么合情合理,胡云也没有办法找出什么借口来搪塞察觉到胡云面色不对的张羽初了。
虽说张羽初已察觉到胡云面色不对,再稍稍一动脑子,便也能想得到原因为何,但他并不愿将继续谈论这些旁枝末节。在神门议事堂前,张羽初停下了脚步。
“这儿,这一回恐怕又坐不满十二个人了……”
“执剑使与坤堂堂主的人选……”
胡云正要解释,却又见张羽初摇了摇脑袋。
“来找你之前,我已经见过了门主,他将一个计划告诉了我,我以为你知道……不,应该说,我刚才装成‘你已知道’的样子……”
“计划?我不知道,但张兄弟……”
“门主没有告诉我不能告诉你,而且在从门主那儿离开时,我也提到了会在临走之前见你一面……”
“什么?”
“天机派,将脱离神门。”
不顾面前这个男人两只瞪得浑圆的眸子,张羽初继续将阳非秋的计划只字不差地告知了胡云。
“你是说……”
“我应该只能说这么多,熙龙,后会有期吧……”
“你说这是门主的计划?”
“我刚才或许什么都没说,又或许……你什么也没有听见……”
“为何要……告诉我?”
“熙龙你也知道,在神门里,大伙虽然都以兄弟相称,但我朋友本也不多,而唯有你……我不愿与你彻底恩断义绝……”
“是引蛇出洞?还是反间计?”
胡云朝四周张望一阵,确认这议事堂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后,才压低声音在张羽初耳畔问道。
“我只能回答,是我自己的抉择,也是天机派的抉择……”
“即便想要挤出浓血,也没必要是张兄弟你……”
若是其他人如此慌张地挽留,张羽初或许会认为是因为那人日后在门中进行派系争斗时,需要离堂的帮主出手相助,但对于胡云这个几乎没有任何竞争者的神门继任门主,张羽初并不认为少了自己,胡云接掌帮主印玺之时便会举步维艰。
难道有谁能够威胁得到这一对翁婿之间的信任?且不说阳非秋在神门之中是多么一言九鼎,单单说胡云这些年来为神门立下的功劳,帮内除却阳非秋之外,便再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若是单单论功劳,胡云也不可能与一手将神门从废墟之上重新建立的阳非秋相提并论的。
“张兄弟,你难道忘记了,十年之前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用这个法子,最终导致的后果,你应该早有预料才是……”
“我当然知道‘忠诚’两个字如何写,毕竟门主也没有想要我仅仅只是演戏这么简单……”
“而且天机派……”
“十年前,那五堂的弟子,大多都没有受到牵连吧?像神门这等体量的江湖大帮派,所挤出的脓血,恐怕只能是小湖泊与江河大海之间的差别吧?不破不立,门主早有决断了,也因此,他才将你手中的权力收了回来……”
在张羽初将阳非秋准备执行的方略告知胡云时,胡云脑海中便已经出现勒阳非秋具体将如何去实施计划的雏形,依照胡云对阳非秋的理解,以及胡云对自己的了解,他已经预见到自己这个“代门主事”被门主回收的一幕了。
“熙龙,咱们永远都是兄弟……嗯?”
胡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要回应张羽初伸出的那一掌,当时若是逃掉张羽初击来的那一掌,没有让那个响声响在四周没有一个门中弟子的议事堂门前,是不是能获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据我所知,离堂张堂主应该是事先得知了消息……”
“他怎么知道的?是你泄露的?”
“大人,您觉得,这……可能么?大敌当前,在下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下绊子呢?”
“阳非秋,别以为你……罢了,我这就回去禀报王大人,今日是我急了一些,阳门主请勿见怪。”
“怎能?怎能呢?大人慢些走,轿子已经在后院备好了……”
屋子内的声音接着便消失了,胡云站在阶旁,直到屋内传来一声:“进来吧。”
胡云这才迈开步子,缓缓踏上台阶,往屋内走去。
“这一回,你倒是不愿继续讲究你的‘规矩’了?”
胡云面前这个男人,与昨夜如同慈父一般的角色浑然不同,但胡云却没有丝毫意外。
“‘规矩’已经乱了,在这个时候,继续按照‘规矩’办事,未必就是一件好事,门主,弟子虽然愚鲁,却对您谆谆教导,没齿难忘……”
“你一直很聪明,我也一直很清楚,所以你不是来向我问一个答案的,也不需要我来‘开解’你。”
“门主,在您这个计划中,果真不需要弟子相助么?”
“不需要,你何时见过,博弈棋手一边是一个人,另一边则是两个人的棋局?”
“门主若是说,两个人同时站在一边,这种情况弟子也认为不会发生,但若是说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接替上去……那么弟子认为这个可能或许还是存在的……”
神门,这一回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胡云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但这也注定了,这个样子的他所提出的建议,绝不可能被阳非秋这位老谋深算的棋手所接纳。
胡云失意地离开这间小屋,他虽然瞧不见自己的神情,却也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与方才走出这间小屋的张羽初……一模一样。